她是掖庭罪奴,亦是圣手医官。
一纸东宫侧妃诏书,是世人渴求的滔天富贵,
却是她避之不及的囚笼枷锁。
当旧日血案浮出,家族冤屈昭雪在即,
深宫似海,她偏要搅动风云。
看罪奴医官如何以医术破局、以智谋立身,
在权力倾轧中踏出一条逆天改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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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夜惊雷
当朝太医院院正府邸黎府的清晨,总是浸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香气并非全然苦涩,混合了甘草的甜润、薄荷的清冽,还有些许说不上名字的草本芬芳,那是院中晾晒的新鲜药材。
对于黎芥而言,这不仅仅是气味,更是她生命中最为熟悉和安心的底色。
她盘膝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轻轻捻动着一味药材,是干瘪的连翘,触感粗糙而轻盈。
窗外,阳光穿过繁密的杏树枝叶,斑驳地落在她的书案上,映亮了堆叠如山的古旧医书。
她低垂着眼睑,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手中这味小小连翘来得重要。
“医中蕴藏天地,人体亦是小宇宙。知晓药性相克相生,便能理顺体内阴阳失衡。”
她轻声低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无声的古籍对话。
自幼,父亲便如此教导她。
他从未拘泥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俗陈规,反而因为她对医药的天然敏感和近乎痴迷的热爱,倾尽心血培养。
他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她,任她翻阅藏书楼里那些泛黄的孤本,允她在药圃中亲尝百草,甚至在她稍长后,开始引导她研习《易经》,以阴阳五行之理,理解人体经络脏腑的运行。
“黎芥,可是又对着药材发呆?”父亲黎柏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温和与笑意。
他身着常服,鬓角添了几丝白发,脸上难掩疲惫,但看向女儿的目光总是充满慈爱。
黎芥闻声回头,笑容如初绽的梨花般清新:
“父亲,我在想连翘的清热解毒之功,是否能用于……”
她没有说完,看到父亲眼中的倦意,话锋一转,“父亲昨夜又是在宫中忙碌了吗?贵妃娘娘的病……可是好些了?”
提到贵妃,黎柏仁的笑容淡了些,眉宇间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病情反复,复杂得很。”他轻叹一声,没有深谈。
宫闱之事,向来不是女儿该过问的。
三年前,母亲病故,家中骤失主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至今仍在。
紧接着,兄长因科考舞弊案受牵连,被发配苦寒之地。
短短时日,家庭支离破碎,父亲不得不遣散了府上大半仆役。
这些变故,像无形的阴影笼罩着这个曾经温馨和睦的家,即便父亲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黎芥也能感受到他心里的不易。
“父亲歇歇吧。”
黎芥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轻轻为他揉捏肩颈。
她的手纤细,力道却恰到好处,带着女儿独有的体贴,又有着医者对穴位的熟悉。
“唉,好。”
黎柏仁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宁静。
他知道女儿的聪慧,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她天赋高,肯吃苦,更有仁心,如果不是生在女子身上,若是男儿,定有一番大作为……但即使如此,他也希望女儿能过上安稳顺遂的日子。
今年黎芥满了十五岁,前几天,徐家来提亲了。
工部侍郎之子徐茂开,据说一表人才,前途光明。
媒人将他说得天花乱坠,徐夫人更是带着礼物亲自上门,言谈间满是将来两家结为亲家的热切。
黎芥被唤出来见客,她远远打量了一眼那个所谓的徐茂开,他长得确实周正,但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看向自己的目光,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打量一件贵重的物品。
徐夫人的笑容更是含着刻意的讨好,话里话外打探着黎家的底细,隐约透露着对黎家地位的看重。
黎芥心中生出一种本能的抗拒,像药材遇到禁忌的配伍,泛起微妙的不适。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觉得这些人与她平日里接触的药材、病人、医书都格格不入。
那种世俗、那种算计,让她感到厌烦。
但她没有表露分毫,只是按照母亲教导的礼仪,得体地行了礼,便退下了。
父亲似乎对这门亲事颇为满意,认为徐家家世清白,徐茂开也非纨绔,能给女儿一个好的归宿。
黎芥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看来,婚事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不影响她钻研医术就行。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活在药香书卷之间,便能避开世俗的纷扰。
她错了。
命运的惊雷来得猝不及防,又震耳欲聋。
那是她为父亲研磨一味降火的药时。
外院突然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脆响。
府内一片混乱,夹杂着仆役的惊叫。
黎芥手中的药杵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快步走出房间,只见府门被官兵撞开,为首的内侍手捧明黄圣旨,脸上带着森冷的表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声音尖利而刺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刀,毫不留情地刺穿黎芥平静的生活。
父亲黎柏仁,太医院院正,被控为贵妃诊病时用药错误,致贵妃暴毙。
圣旨判定其为蓄意谋害,大逆不道,判处斩立决!黎家,抄没家产,府邸充公,家眷男丁发配,女眷及罪奴,没入掖幽庭!
黎芥感觉脚下的大地在塌陷,耳畔只剩嗡鸣。
父亲!怎么会?父亲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怎么可能……用药错误?
她脑海中闪过父亲提到贵妃病情时的疲惫和忧虑,闪过那些复杂难解的脉案。
她父亲绝不可能蓄意用错药!这一定是陷害!
官兵冲入府中,粗暴地摔砸家具,搜刮值钱的物品。
黎芥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些平日里熟悉的景物在眼前变得支离破碎,看着父亲被五花大绑,挣扎着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官兵捂住嘴拖走。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冰冷的手镣铐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温暖的药香世界瞬间拉入刺骨的寒冬。
她被推搡着,踉跄着,看着家园化为废墟,看着平日里恭顺的仆役们作鸟兽散。
屈辱、悲痛、愤怒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父亲,她唯一的亲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罪,整个黎家,因为一场荒谬的诬陷而顷刻间灰飞烟灭。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哭声溢出。
但即便身处深渊边缘,即便全身浸透悲哀与屈辱,黎芥仍旧挺直了脊背。
她被粗暴地拽着,一步步远离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走向未知的黑暗深渊。
她的杏林锦绣,在这一夜,被惊雷彻底摧毁。
2 掖幽求生
押解的官兵如狼似虎,粗暴的推搡和呵斥伴随着每一步。
手铐冰凉地勒着手腕,比任何刑具都更能刻骨铭心地提醒她此刻的身份——罪奴。
一路上,她听不见旁人的哭泣和哀嚎,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脚镣沉重的拖曳声,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父亲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
掖幽庭,这个曾经只在话本子或长辈口中偶尔听闻、带着森然寒气的名字,此刻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皇城不起眼的角落,高墙斑驳,苔藓遍布,仿佛连阳光都绕着它行走。
空气中弥杂着霉味、汗臭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气息,与家中清淡雅致的药香形成天壤之别。
就在高大阴森的院门前,正准备被推进去的瞬间,黎芥的目光忽然被人群外围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
那是……石颜?那个曾跟在兄长身边作侍读,寡言却总是默默帮她打理药圃的小厮?他怎么会在这里?
石颜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尽管努力压低了帽檐,但那双眼睛——那双她曾无数次在药圃边、书房外遇到的、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此刻,那双眼里再没有了怯懦或逃避,只有悲伤和痛楚,以及浓烈得化不开的不忍。
他的脸庞消瘦了许多,下巴冒出了青茬,衣裳陈旧,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显得饱经风霜。
他隔着混乱的人群,远远地望着她,眼底的情绪复杂得让黎芥看不懂。
就在黎芥被官兵用力推搡向前时,石颜忽然极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被风和嘈杂盖过,但黎芥却从他的口型中清晰地读出了那两个字:
“活下去。”
那声音虽微不可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黎芥耳畔。
她猛地回头,想再看一眼,官兵却已将她粗暴地推进了掖幽庭的大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她与门外所有的一切,包括石颜那双充满情感复杂的眼睛。
她无法理解石颜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是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叮嘱。
兄长去边关那年,他不是已经被父亲遣散了吗?他应该已经远离了黎家的是非,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他的出现,他的悲伤,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旧主仆之间应有的情谊。
那双眼睛里交织的痛楚,是为她吗?
进到掖幽庭,等待她们的是一名面无表情的嬷嬷。
她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她们这些新来的罪奴,语气像淬了冰:
“到了这里,就给老娘把以前的娇气病都收起来!这里没有小姐,没有少爷,只有干不完的活儿和吃不饱的饭!谁敢偷懒耍滑,有的是规矩招呼!”
黎芥和其他女眷被分到了浆洗房。
这是掖幽庭里最累、最苦的活计之一。
隆冬时节,她们要将堆积如山的衣物搬到冰冷的河边,用肥皂团和木槌反复捶打、搓洗。
河水刺骨,长时间浸泡后,双手红肿皲裂,疼痛难忍。
黎芥白皙纤细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指甲边缘翻起,甚至渗出丝丝血迹。
她从未做过如此繁重的体力活,每天腰酸背痛,夜里躺在硬邦邦的草垫上,身上的酸痛和心里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常常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会想起在家中舒适的软榻上看书的情景,想起父亲温和的笑容,想起药圃里那些生机勃勃的草药。
巨大的落差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几次,她都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一闭上眼,就是父亲绝望的神情和石颜的眼睛,耳边回响着那句低语。
她不能辜负那份沉甸甸的悲伤,不能辜负那份无声的嘱托。
浆洗房的活计周而复始。
每一次用力搓揉,都像是在洗涤过去的自己,剥去那些不属于这里的娇弱和不合时宜的体面。
饥饿始终如影随形。
掖幽庭的伙食维持着“饿不死”的标准,却从未让人真正饱足。
黎芥学会在分发食物时,不动声色地争取一点点优势——
也许是动作快一点,也许是站位靠前一点,也许是趁着嬷嬷不注意时,用指甲刮下碗边一点点凝固的油星。
这听起来卑微,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任何一点额外的油水都意味着多一分生存下去的可能。
她的身体消瘦得像一片干枯的叶子,但在劳作中,肌肉却变得紧实有力,仿佛身体也学会了如何最大限度地压榨自身潜力。
人心的冷漠和恶意,是比饥饿和劳役更让人绝望的东西。
黎芥见过太多为了一点利益而互相倾轧的场面,听过太多恶毒的咒骂和幸灾乐祸的嘲讽。
她依然保持着沉默和低调,像一株不起眼的墙角草,努力不引起注意。
她知道,在这里,暴露任何弱点或与众不同之处,都可能招致危险。
她的过往、她的学识,在这里都是原罪,是让人嫉妒和攻击的靶子。
然而,医术,这份曾经代表着黎家荣光和她个人志向的知识,却在掖幽庭的土壤中,以一种野蛮而顽强的姿态生长,并悄然改变着她的处境。
浆洗房旁的那片荒地,以及掖幽庭其他被忽视的角落,成为了黎芥新的药圃。
她用尽一切机会,在劳作间隙、在短暂的放风时间、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凭借月光和记忆,仔细辨认、观察那些野生的植物。
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益母草、鱼腥草……那些在医书上描绘、在家中药圃里精心栽培的草药,在这里以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生长着。
它们没有经过人工的筛选和炮制,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野性的力量。
黎芥发现,掖幽庭的不少罪奴和低等仆役常年生病,风寒、跌打损伤、皮肤病、痢疾是常有的事。
她们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小病拖成大病,甚至因此丧命。
管事的嬷嬷只会用最粗暴的方式处理,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人命在这里如同草芥。
有一次,一个与黎芥同在浆洗房的赖婆婆,因为长期在冰水中浸泡,双腿风湿严重,疼痛难忍,夜里常常呻吟。
黎芥看在眼里,想起了医书上关于风湿痹痛的记载,以及在荒地里看到的几种草药。
那日趁着休息,黎芥冒险去了荒地,找到了一些艾叶和红花。
她将它们小心地藏在袖子里。
晚上回到屋子,她用随身藏着的小刀,将艾叶和红花切碎,又偷偷向看守用自己的半个馒头,换了一点点热水。
她将草药放入热水中浸泡,然后趁人不备,让赖婆婆将双腿泡在热药水中。
“这是艾叶和红花,可以活血祛湿,缓解疼痛。”
黎芥轻声说。
赖婆婆震惊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感激。
药水的热气伴着草药的苦涩气味蒸腾而起,赖婆婆痛苦的呻吟声逐渐平息。
这件事悄悄地传开了。
黎芥并没有声张,但一些罪奴开始私下里向她求助。
有人不小心被重物砸伤了手,她用捣烂的车前草敷伤口止血消肿;有人腹泻不止,她寻来马齿苋煮水;有人皮肤瘙痒,她用蒲公英的汁液擦拭。
她没有齐全的器具,没有干净的环境,没有炮制好的药材,她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办法——辨认、采集、清洗、捣烂或简单煎煮。
她甚至学会了在极为仓促和隐蔽的情况下观察病人的面色、舌苔、脉搏,凭着医者的本能和学识,尽可能地做出判断。
她的医术,在掖幽庭这片绝望的土地上,以一种最接地气、最实用的方式得到了实践和升华。
她不再是黎家那个只需按部就班学习理论的医痴,而是真正在生死边缘,用最有限的资源,为生存挣扎的医者。
每一次成功的施救,无论大小,都带给她巨大的满足感和活下去的力量。
那不仅仅是帮助了他人,更是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证明了黎家的医术并非虚名,证明了即使身陷囹圄,她依然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冰冷的世间,发出微弱的光芒。
那些曾经排挤嘲笑她的人,态度也悄然发生变化。
她们或许依然忌惮她曾经的身份,但更多的是对她医术的敬畏和依赖。
不再有人随意欺凌她,偶尔还能换来一碗热腾腾的菜汤。
在掖幽庭,能治病救命的人,就是掌握了某种权力的人。
黎芥并不滥用这份“权力”,她依然保持着低调和谨慎,只在力所能及、风险可控的情况下出手相助。
她知道,掖幽庭的规则是弱肉强食,但她不愿完全被这规则吞噬。
她守护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医者仁心,也守护着父亲的教诲。
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
每一个难熬的夜晚,当身体的疲惫稍稍退去,思绪便会潮水般涌来。
她反复回想父亲入狱前后的点点滴滴,回想贵妃病重时的诊治过程。
她坚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但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陷害了父亲,她却毫无头绪。
掖幽庭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她像被困在茧里的蚕,只能等待时机破茧而出。
她必须活下去,活到足够强大,活到能够解开石颜身上的谜团,活到能够触及父亲冤案的真相。
时间在掖幽庭的泥沼中艰难地爬行。
黎芥学会在寒冷中搓手取暖,在饥饿中咀嚼粗粝的食物,在疲惫中寻找短暂的休憩。
她身上的衣物破旧单薄,手脚伤痕累累,面容憔悴,早已不复昔日官家小姐的清丽。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像荒原上那些顽强生长的野草,虽不显眼,却蕴藏着勃勃生机和不屈的意志。
掖幽庭,这个剥夺了她一切的深渊,也成为了淬炼她医术和心性的熔炉。
3 时疫
然而,掖幽庭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掖幽庭的罪奴们各有各的伤病。
繁重的体力活带来扭伤和淤青,恶劣的环境滋生皮疹和咳嗽。
对罪奴而言,小病靠熬,大病等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咳嗽、发热、腹泻,很快便在拥挤污秽的监舍中迅速蔓延开来。
先是老弱病残,接着是青壮年,无一幸免。
罪奴们惊恐万分,医婆们束手无策,她们简陋的药箱里没有任何能对抗这种病症的东西。
染病的罪奴被隔离到一处破败的院子,却依然不断有人死去。
恐慌如潮水般在活着的罪奴中蔓延,伴随着绝望的哀嚎和求救声。
管事们脸色煞白,他们深知一旦疫病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医官被请来了,诊断是“时疫”,却也只能开出避疫的方子,对已染病之人毫无办法。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掖幽庭,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而腐臭。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达到顶点之时,李承乾,大唐太子,此刻正微服立在掖幽庭外围的一处隐秘角落。
他此行并非专为巡视掖幽庭,而是奉父皇之命,暗中调查黎柏仁一案的一些后续线索。
黎柏仁是太医院院正,其案牵连甚广,太子需要确认是否还有余孽或未尽之事。
掖幽庭关押着与此案相关的一干罪奴,包括黎柏仁之女——那个传说中极具医才的女子,黎芥。
他对黎芥有些印象,一个清丽却带着书卷气的官宦小姐。
彼时她与他毫无瓜葛,只是朝臣议论中的一个名字。
现在,她成了罪奴。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下属汇报掖幽庭内部爆发“时疫”的情况。
情况很糟糕,朝廷调来的太医尚未赶到,现有的医官束手无策,死亡人数正在攀升。
这种地方的疫病,若是传到宫中或是长安城,将是大患。
就在下属汇报之际,远处监舍区域传来一阵骚动。
他皱眉望去,只见几个狱卒正围着一个瘦弱的罪奴争执。
那罪奴穿着粗布囚服,发髻散乱,脸上沾着污垢,却脊背挺直,指着隔离区域的方向,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死寂的恐慌中格外清晰。
“……必须立刻隔离,用烈酒和艾草熏蒸!病患的衣物器具全部焚烧,接触过的人也要分开!
这是湿热夹杂风寒之邪,寻常药石无用,需发汗解表、清热利湿并重!你们这样只会让病症蔓延得更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字字明了,条理清晰。
狱卒们显然被她镇住了,脸上带着困惑和不耐,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这个诊断……如此明晰,如此镇定。
在这个充满绝望和无知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束异样的光芒。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侍卫,低声问:“那女子是谁?”
侍卫立刻去打听,很快回来禀报:“殿下,她是新入的罪奴,代号丙字三七。
据说……是前太医院院正黎柏仁之女。”
黎芥!
太子眼眸微缩。
是他要调查的那个黎芥?那个被贬为罪奴的太医世家小姐?
他没有动,继续观察着。
狱卒们起初不信一个罪奴的话,但死亡的现实让他们别无选择。
在黎芥的指挥下,他们半信半疑地开始行动。
她指导狱卒们如何戴面巾保护自己,如何配置简单的药浴,如何在隔离区内外除疫气,如何为病患翻身、喂水……
她站在院子里,虽然瘦弱,却仿佛拥有某种指挥若定的气场。
她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扫过混乱的人群,给出最直接有效的指令。
她不像一个身陷囹圄的罪奴,更像是一个浴火重生的医者。
她准确地判断出需要哪种药草,指向掖幽庭角落里不起眼的杂草堆,让狱卒去辨认、采摘。
那些狱卒甚至医婆都未曾注意到的野草,在她口中成了救命的稻草。
太子看得分明。
这个女子,在如此绝境之下,没有沉沦崩溃,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凭借自己过人的才能,挺身而出。
她的才能不是空谈,而是切切实实地在挽救生命。
她的镇定不是伪装,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笃定和悲悯情怀。
他注意到,即使在指挥别人,黎芥的动作和语言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在面对疫病这个真正的威胁时,她身上的所有伪装都剥落了,只剩下纯粹的、令人惊叹的医术光芒。
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专注和决断。
他转头对身边的侍卫低声耳语了几句。
侍卫躬身领命,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掖幽庭内负责杂务的管事似乎接到了什么隐秘的指令,虽然面上未显,但开始更加积极地配合黎芥的安排,原本敷衍的狱卒们也变得规矩起来。
甚至,原本紧缺的烈酒、艾草等物,也似乎“凑巧”地多了一些份额被调拨过来,恰好能支撑黎芥提出的辟疫和熏蒸需求。
太子没有亲自出面,但他暗中传递的支持,如同在泥泞中铺上了一块块垫脚石,让黎芥的医术得以顺利施展,避免了因资源匮乏和人为阻挠而功亏一篑。
他也耳闻了随行太医对罪奴区域疫病的敷衍态度,冷冷一笑,委婉暗示了对“因地制宜”有效措施的支持,从而间接屏退了可能出现的质疑和阻碍。
几天过去,黎芥的方法开始显现成效。
疫病蔓延的速度被有效遏制,病患的症状得到了缓解,死亡人数明显下降。
掖幽庭的恐慌情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那个“丙字三七”的复杂敬畏。
狱卒和医婆看她的眼神变了,从轻蔑到惊讶,再到隐约的依赖。
他们或许不解为何突然得到了更多配合和资源,但眼前的生机却是实实在在的。
太子目睹了这一切。
他原以为黎柏仁之女不过是案卷上的一个名字,一个命运悲惨的罪妇。
但他错了。
这个女子,在如此绝境之下,没有沉沦崩溃,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凭借自己过人的才能,挺身而出。
她的医术、她的胆识、她的沉着,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想起了黎柏仁案卷中关于黎芥的寥寥几笔描述:聪颖、痴迷医术。
现在看来,何止是“痴迷”,简直是天资卓绝。
更重要的是,在经历了家破人亡、身陷囹圄的巨大打击后,她依然能够保持这样的心性和能力,实属罕见。
太子站在阴影中,目光深邃地望着黎芥瘦弱却坚韧的身影。
他没有现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掖幽庭外围。
但他的脑海里,却刻下了丙字三七那个名字,以及她在绝境中指挥若定的身影。
4 辩症施治
就在掖幽庭所在的区域,疫病善后事宜正艰难推进之际,一件新的变故打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前来此地“处理善后”的朝廷要员——刑部侍郎吴大人,突然在掖幽庭感染急症。
他没有感染疫病,却出现了远比疫病更为恐怖的症状:
面色青灰,呼吸急促,腹部如同擂鼓般胀痛,口吐秽物,意识模糊,甚至开始说起一些含糊不清的胡话。
他全身颤抖,冷汗淋漓,气息迅速衰弱,仿佛下一刻就会魂归黄泉。
负责此区域事务的总管事,此刻面色如土。
吴大人实则是太子李承乾的心腹,此次身负秘密使命,暗中调查疫病源头,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涉的朝中势力。
总管事深知吴大人的真正身份和此行的重要性。
官员染急症,若按常理应立刻宣召太医诊治。
然而,太医前来不仅路途遥远,耽误宝贵的救治时机,更麻烦的是,一旦太医介入,吴大人的行踪立刻暴露,太子秘密调查疫病源头的计划也将泡汤。
这是太子叮嘱,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局面。
本地的医婆和寻常医官对此等诡异急症束手无策,开出的方子非但无效,反而加重了病情。
吴大人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灭。
在这几乎山穷水尽的绝境中,总管事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个名字——丙字三七,黎芥。
那个刚刚凭一己之力,在掖幽庭这片死地中,以匪夷所思的草药和方法,生生遏制住疫病的罪奴。
她的手段,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运气,或许是邪术,但在这一刻,却是总管事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几乎是咬牙做出了决定。
顾不得罪奴身份的禁忌,顾不得旁人的非议,也顾不得这决定一旦失败会招致何等严惩。
情况紧急到,任何一丝希望都不能放过。
“去把那个丙字三七,给我叫来!”
总管事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和决绝。
专门安置吴大人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和药渣味。
吴大人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涣散。
管事站在一旁,不耐烦地挥挥手:
“就是这里了。你来看看,能不能治。”
语气中满是不信任。
黎芥没有理会管事的态度,她深吸一口气,上前蹲下。
掖幽庭周遭的环境虽然恶劣,但她早已学会屏蔽这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病患身上。
她仔细观察吴大人的神情、脸色、呼吸,伸手探向他的手腕,指尖搭上寸、关、尺三部脉。
她的神情逐渐凝重。
脉象沉细无力,带着一丝弦涩,舌苔白腻而厚,口中气味污浊。
这并非简单的疫病余邪,而是长期的湿邪内蕴,加之体虚感受疫病之气,损伤了脾胃功能,导致气机不畅、湿浊内阻。
更重要的是,吴大人长期处于忧思之中,肝气郁结,进一步影响了脾胃运化。
这是一种兼有虚实、错综复杂的病症。
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父亲当年教导的各种疑难杂症的诊治之法。
《黄帝内经》中关于湿热内阻的论述,《伤寒杂病论》中处理复杂脉象的思路,父亲用过的那些奇特却有效的组方……
在黎柏仁那里,医术是活的,不是死记硬背的条文。
她需要整体把握,从调理脾胃入手,兼顾清化湿浊、疏肝理气,同时补充正气。
她站起身,面向管事,语气平静而坚定:
“吴大人病非单纯余邪,乃是湿浊困脾,气机郁滞,需从根源调理。寻常清热利湿之药无效,反而伤正。”
管事和旁边的医婆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从未听过这么专业的诊断,湿浊困脾?气机郁滞?这都什么玩意儿?
“少说废话!”管事不耐烦,“你就说,能不能治?要什么药!”
黎芥没有被他的粗鲁打断思路,她心中已经有了方子。
“需要白术、茯苓、陈皮、半夏、藿香、佩兰、厚朴、枳壳……再加少许黄芪、党参以补气。
煎药需用瓦罐,火候需慢……”
她一口气说出十几种药材,有些是掖幽庭附近常见的,有些则稍微珍贵一些。
医婆听得直摇头:
“白术?党参?这掖幽庭周遭哪来的这些东西!你这不是胡闹吗!”
管事也皱起了眉头:
“你上次用的都是些野草,这次怎么要这些?”
黎芥知道,这是她展示能力、争取机会的关键时刻。
她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疫病是邪气盛,以攻邪为主。
吴大人是正气虚,邪气伏藏,需以扶正祛邪并重,药材自然不同。
若不如此,便是延误病情,回天乏术。”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坐在药香书卷中的黎家小姐,而非卑微的罪奴。
这种气质震慑住了在场的人。
管事再次陷入犹豫。
他知道黎芥上次治好了疫病,这次虽然要的药材难找,但万一真能救活吴大人呢?
上头对吴大人的情况是有交代的,若是能治好,说不定是件功劳。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房间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按她说的办。”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负责此区域的总管事,那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官员,正站在那里。
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严肃,目光落在黎芥身上时,带着一丝审视。
“总管事……”
管事有些结巴。
总管事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黎芥面前,打量了她一番,这个因为治愈疫病而声名鹊起的罪奴。
“你确定,这些药材能治好吴大人?”
黎芥心里有些惴惴,但仍镇定地回答:
“草民不敢说十成把握,但此方最能对症。吴大人病势已重,拖延不得。
若总管事能提供所需药材,草民愿尽力一试。”
总管事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什么。
“好。我给你三天时间。”
总管事最终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吴大人的药材,我会命人去寻。
若是能治好,自有你的好处。若是治不好……”
他的眼神变得严厉,“你也知道后果。”
“草民明白。”
黎芥心头一紧,知道自己又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但同时,一种兴奋感涌了上来——她又可以行医了,而且是诊治这样复杂的病症!
接下来的三天,黎芥全身心地投入到吴大人的诊治中。
令人欣喜得是,总管事确实兑现了诺言,她所需的大部分药材都送来了,虽然不算上乘,但比起掖幽庭日常的草药,已经是天壤之别。
她亲自指导煎药,调整剂量,观察药效。
她甚至向总管事申请了一个稍微干净一些、通风更好的小房间作为临时的诊疗室,用来隔离和护理吴大人,这在掖幽庭区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黎芥知道,这一切似乎不同寻常。
她不敢多想,只将这份疑惑转化为更强的动力,专注于手中的药材和面前的病人。
她在临时诊疗室里,为吴大人号脉、诊治,详细记录他的病情变化。
她发现,当她谈及一些医理时,总管事竟然会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眼神站在门口倾听,有时甚至会问一两个问题,尽管听起来更像是在试探。
三天后,吴大人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
持续的低烧终于退去,腹胀减轻,食欲有所恢复,精神也好了许多,能够清晰地与人交谈了。
总管事大喜过望,立刻将这个好消息报了上去。
黎芥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吴大人虽然依然虚弱,但眼中已经有了光芒。
她松了一口气,巨大的疲惫袭来。
她成功了,再一次在绝境中用医术证明了自己。
总管事找到了黎芥,脸上带着少见的笑容:
“丙字三七,你很好。吴大人病愈,上头很满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乎是好奇,似乎是探究。
“你想要什么赏赐?”
黎芥的心跳快了几分。
赏赐?
在掖幽庭,赏赐意味着一线生机,也许是减少劳役,也许是稍微改善的伙食。
但她要的不是这些。
她看着总管事,平静地说:
“草民不求赏赐,只求能继续行医。
掖幽庭多病患,草民愿尽力救治。”
总管事意外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要求。
救治罪奴?这算什么愿望?
但黎芥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她知道,医术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未来的希望。
她要在掖幽庭活下去,不仅仅是苟延残喘,而是要以一个医者的身份,活出价值,积攒力量。
这个回答,很快被报到了太子李承乾那里。
他收到的,不仅仅是前来处理疫病善后事宜的吴大人病情好转的消息,还有关于那个名为“丙字三七”的罪奴展现出的非凡医术,以及她那出人意料的请求——不求赏赐,只求行医。
李承乾倚在窗边,夜风吹拂,带来一丝初夏的微凉。
他听着下属的禀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不求赏赐,只求行医?”他轻声重复黎芥的话,眼中闪烁着兴趣的光芒。
这个身处污泥的女子,却心怀济世之术,她的追求如此纯粹,与掖幽庭的绝望格格不入,也与他见过的许多汲汲于权势富贵的女子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黎柏仁案的怀疑更深了——这样一位培养出如此奇特而优秀医者的父亲,怎么可能误诊害命?这其中,是否藏着更深的秘密?
他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掖幽庭的方向隐没在黑暗中。
李承乾转过身,走回书案边。
提笔批示:
“丙字三七之请,准。
掖幽庭所有病患,皆由她诊治。
所需药材物项,务必尽力备齐。”
掖幽庭的夜晚依然漫长而黑暗,但对于黎芥而言,那簇微弱的火苗,已经得到了无形力量的加持,变得更加坚韧明亮。
而那条路,正不可避免地,与高墙外的权谋风云,与太子李承乾那探究的目光,交织缠绕在一起。
她的舞台,正在悄然搭建。
-待续-
更新时间:2025-06-11 19:1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