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宁在冷宫咽下顾承砚的毒汤时,只想重活一世。
重生第一件事,她撕了婚书:“顾家?书香门第?他偷卖我嫁妆养外室!”
入宫为妃那日,新帝攥住她腕间旧镯:“三年前你说商女亦知家国——朕要这光永不熄灭。”
她协理宫务揪出谋害皇后的毒手,押上沈家全部身家奔赴北境放粮。
草原部落的篝火旁,她笑对劫匪:“让你们的可汗看看,大楚的皇后比他更懂仁心。”
当顾承砚在朝堂嘶吼“她腹中子未必是龙种”时,她甩出孕检单:“当年毒汤,令堂也有一份。”
多年后江南码头,老船工望着万国商船泪流满面。
她抚摸腕间御赐的翡翠镯——这曾是她前世的枷锁,今生成了河山同辉的印记。
1 寒夜惊梦
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冷宫腐朽的地砖缝隙里钻出来,顺着沈昭宁赤裸的脚踝,一路噬咬攀爬,直钻进骨髓深处。她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朽木房梁,蛛网在角落里垂死地挂着。喉间翻滚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苦涩,那股铁锈混合着腐败药草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舌根——是前世那碗毒汤最后的气息。
她死死攥紧了身上那床薄得透光的锦被,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传来,反而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这冷宫囚笼,回到一切尚未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
窗外,惨白的雪光透过破败的窗纸缝隙漏进来,像一把冰冷的刀,斜斜劈在角落那个小小的妆匣上。那点微弱的光,偏偏照亮了匣子半开缝隙里露出的一角陈黄。
婚书。
沈昭宁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她猛地掀开身上那点可怜的遮蔽,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几步冲到妆匣前,一把将它彻底掀开。
泛黄的纸张被粗暴地扯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摊开。“顾承砚”三个墨字,清晰地烙印在纸面中央,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底,灼得眼眶瞬间涌上猩红。前世最后的情景,顾承砚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凑近,声音轻柔似水,哄她喝下那碗穿肠毒药时的虚伪笑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等我坐上相位,定给你风光大葬……”那温柔的低语,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淬满了世上最阴毒的恶意!
“嗬……”沈昭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她死死盯着那三个字,眼中再无半分前世残留的痴恋与温软,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她双手抓住那薄薄的纸页,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承载着前世无尽耻辱与死亡的婚书,在她手中猛地向两边——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冷宫中响起。脆弱的纸张应声而裂,被她毫不留情地撕成两半、四片、碎屑……她用力揉搓着,像是要将这纸连同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所有肮脏算计都彻底碾碎!
碎纸如同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从她指缝间飘落,散在冰冷的地面上。
窗外,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纸屑。沈昭宁挺直了脊背,赤足站在彻骨的寒意里,单薄的中衣被风鼓起。她望着地上那堆狼藉,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顾承砚……
这一世,我沈昭宁,定要你血债血偿!沈家百年清誉,绝不会再因我蒙尘半分!你这条披着人皮的毒蛇,休想再近我身!
2 祖训如刀
沈家祠堂。檀香的气息浓重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烛火在肃穆的牌位前跳跃,映得先祖们名讳的漆金忽明忽暗。
沈夫人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深紫锦缎包裹的沉重书册——那是沈家世代相传的《沈氏祖训》。她鬓角已染了霜色,此刻面色更是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
“昭宁……顾家虽一时困顿,到底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这婚约,是两家先祖指腹为定。你若执意悔婚……沈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啊!”
“清誉?”沈昭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破了祠堂里凝重的氛围。她没有跪,挺直地站在母亲身后几步,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象征着家族荣耀的牌位,最终落在父亲沈老爷紧绷的侧脸上。“母亲可知,沈家的清誉,在顾承砚眼里,不过是攀龙附凤的垫脚石?他早已借着沈家未来女婿的名头,在醉仙楼,与盐商柳家的女儿柳依依私会数次!”
沈老爷猛地转过身,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胡闹!无凭无据,休得污蔑顾家贤侄!顾家世代与我沈家交好……”
“交好?”沈昭宁嗤笑一声,眼中寒光凛冽,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叠厚厚的纸张,用力拍在供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剧烈摇晃!“父亲好好看看!这是顾府管家张全亲笔所记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上月十六,顾承砚将我们沈家送去下聘的、那对价值千金的玉雕聘雁,转手就卖给了西市的当铺!所得银钱,转头就送到了柳依依在城南购置的别院里!”
沈老爷脸色骤变,一把抓起那叠账本,手指翻动,越看脸色越青。
沈昭宁却不等他消化,目光如电,再次投向父亲:“父亲可知,顾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是要让顾承砚的庶妹顾明珠,顶着我们沈家嫡女的名头,去攀附即将就藩的端王!”她说着,猛地一挥手,将供案上一只精巧的缠枝莲纹茶盏扫落在地!
“哐啷——!”清脆的碎裂声在祠堂里回荡,格外刺耳。
“你……!”沈老爷又惊又怒。
沈昭宁的声音冰冷如霜:“父亲心疼了?可知这茶盏乃是西域贡品,仅此一套!摔碎了,要赔整整三千两白银!父亲预备用它打通吏部尚书的关节,如今,可还送得出手?”
沈老爷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由青转白,最后变得一片死灰。他死死盯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茶盏,确是他费尽心机才弄到手的“敲门砖”,此刻,碎得如此彻底。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沈夫人压抑的低泣。祖训沉甸甸地躺在蒲团上,那“清誉”二字,此刻在沈昭宁眼中,却显得如此讽刺,如同悬在沈家脖颈上的一把钝刀。
3 以退为进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沈家与顾家婚约生变的风声,在短短几日便悄然传遍了京城的某些圈子。顾承砚坐不住了。
这一日午后,雪稍停,阳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惨白的光。顾承砚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依旧努力维持着读书人那份“磊落”的姿态,亲自登了沈府的门。他被引至偏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深情,甫一见到端坐主位的沈昭宁,便深深一揖。
“昭宁……”他抬起头,眼中蕴着水光,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诚恳,“我知你心中怨怼,定是嫌我家道中落,门庭冷清,配不上你沈家嫡女的身份……”
沈昭宁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袅袅白气氤氲了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她甚至没等顾承砚把话说完,便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嗒”。接着,她拿起早已备在案头的一把乌木算盘,手腕一抖,算珠碰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噼啪声响。
“顾公子说笑了。”她开口,声音清泠,听不出半分情绪,直接将算盘推到了顾承砚面前的桌案边缘。“家道中落与否,不在我考量之内。沈家的陪嫁,明明白白:苏州织造局未来三年的丝绸订单,景德镇官窑特供的独门釉料配方。桩桩件件,价值几何,顾公子心中自有权衡。”
顾承砚看着那推到自己手边的算盘,那冰冷的乌木和冰冷的算珠,仿佛带着刺,扎得他眼皮一跳,心中那点虚伪的柔情瞬间被警惕取代。
沈昭宁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不过,沈家嫁女,自有规矩。若顾家执意要结这门亲,需得应下三件事。”
顾承砚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努力维持着温文尔雅:“昭宁请讲。”
“其一,”沈昭宁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锋芒,“婚后,你我分宅而居。沈家产业,自有管事打理,无需顾家费心。”
顾承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分宅而居?这无异于将他彻底排除在沈家巨大的财富之外!
“其二,”沈昭宁竖起第二根手指,“顾夫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插手干预内宅事务。我沈昭宁掌家,不容置喙。”
顾承砚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这第二条,几乎是在明晃晃打他母亲的脸面!
“其三,”沈昭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直刺向顾承砚强装镇定的眼底,第三根手指轻轻点在那乌木算盘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顾公子需得即刻断了与江淮盐商柳家、陈家的一切往来。干干净净,永不再沾。”
“什么?!”顾承砚瞳孔骤然紧缩,失声低呼。那些盐商!那是他费尽心机、低声下气才搭上的线,是他贿赂考官、谋取科举名额、打通官场关节的重要财源!是他们顾家未来翻身的指望!他脸上的温润彻底挂不住了,声音也带上了急切:“昭宁,你误会了!我与那些商人,不过是泛泛之交,偶尔诗酒唱和……”
“泛泛之交?”沈昭宁截断他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顾公子不妨现在就回去问问令堂大人,上月十五,她簪在发髻上的那支水头极好的老坑翡翠簪子,可是柳家夫人‘割爱相赠’的?听说,令堂爱那簪子爱得紧,日夜不离身。我沈昭宁,可不想新妇刚进门,就因一支簪子,闹出什么‘婆媳不睦’的笑话来。你说是不是?”
顾承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那支价值不菲的翡翠簪子,母亲在他面前炫耀过好几次……沈昭宁怎么会知道?还知道得如此清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自己精心编织的一切,在这个女人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他站在那里,青衫磊落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像一株被骤然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竹子。
4 圣旨突降
沈府偏厅里,顾承砚带来的那点虚假温情早已被沈昭宁的三条“铁律”碾得粉碎,空气里只剩下难堪的死寂和顾承砚惨白的脸。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挤出,几乎是踉跄着,被沈家的下人“客气”地送了出去。
沈老爷坐在主位上,看着女儿清冷决绝的侧影,又看看地上尚未清理的茶盏碎片,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祖训的枷锁,现实的困境,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他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吧。”声音里满是无力。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沈家喘息的时间。
议婚风波后的第三日清晨,沈府厚重的大门被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擂响。门房刚拉开一条缝隙,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一队盔甲鲜明、风尘仆仆的禁军铁骑,如同黑色的飓风般涌入庭院,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为首的内侍监总管王德全,面白无须,神情肃穆,手捧一卷明黄,在初雪微融的寒意里,声音尖利地刺破沈府上下的惊惶:
“圣旨到——!江南沈氏嫡女沈昭宁接旨——!”
沈府上下,从主人到仆役,瞬间跪倒一片。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膝盖处的衣料,寒意刺骨。
王德全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咨尔沈氏昭宁,秉性柔嘉,风姿雅悦……特册封为贵妃,赐居昭阳宫。钦此——!”
新帝李玄胤!初登大宝,便要纳商贾之女为贵妃?!
“噗通!”沈老爷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身旁眼疾手快的管家一把扶住,才没栽倒在地。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看向同样跪在雪地里的女儿,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昭宁……这、这……沈家祖训有言,沈家世代不事权贵……为保沈家清誉,你、你不如……不如……”
“父亲。”沈昭宁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出奇。她没有看那明黄的圣旨,也没有看昏厥的父亲,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宣旨的内侍,越过跪倒的众人,直直望向正厅高悬的那块乌木鎏金匾额。
“忠慎”。
两个大字,笔力遒劲,沉甸甸地悬在那里。那是沈家先祖的荣光,亦是枷锁。当年,先祖便是因拒收太子重贿,被构陷抄家,几乎灭门,只留下这块匾额和一点微末血脉辗转求生。
沈昭宁站起身,雪水濡湿了她的裙裾下摆。她走到被扶住的父亲身边,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颤抖的手臂。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冷静:
“父亲。女儿若应下这门亲,沈家能得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块“忠慎”匾额,然后转向宣旨太监王德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陛下需要沈家遍布南北的商队,将江南的米粮,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北境,解数十万饥民倒悬之苦。”
“陛下需要苏州织造局日夜赶工,织就登基大典所需的十二章龙袍。”
“陛下需要景德镇官窑烧出的顶级瓷器,去塞外草原,换取部落首领手中的良驹战马。”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回父亲那张灰败绝望的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
“而女儿需要沈家,活过这个冬天。”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王德全捧着圣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沈老爷浑浊的眼中,绝望的深潭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一丝微弱的、名为生机的涟漪。
5 初入宫廷
入宫那日,天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皇城的朱墙碧瓦。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一顶四抬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将沈昭宁从沈府侧门抬出,穿过长长的宫道,最终停在凤仪宫偏殿的角门外。
她身上穿的并非凤冠霞帔,而是母亲熬红了双眼,在短短两日内亲手赶制出来的一袭海棠红锦缎宫装。料子是顶好的,大朵大朵的海棠花用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堆绣而成,针脚细密得惊人,在昏暗的天光下也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母亲最后能给予她的庇护和温暖。
凤仪宫正殿,暖意融融,金兽炉里燃着名贵的苏合香。太后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凤椅上,手中捧着一盏雨过天青的官窑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一双丹凤眼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殿中垂首行礼的沈昭宁。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昭宁依言抬头,目光平静,不卑不亢。
“倒是个齐整模样。”太后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语气听不出褒贬:“听说,圣旨送到沈府那日,你可是胆大包天,把圣旨都摔在了地上?”
殿内侍立的宫人瞬间屏息,空气凝滞。
沈昭宁神色未变,微微屈膝,声音清晰而平稳:“回太后娘娘,臣妾不敢。只是当日宣旨的公公一路疾驰,靴底沾满宫外雪水泥泞。圣旨乃天子威严所系,岂容泥污亵渎?臣妾斗胆提醒公公,圣旨该由钦差郑重捧来,而非由靴履污浊之人递送。若因此污了圣旨,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她顿了顿,补充道,“臣妾是怕……那泥点子,污了陛下的圣意。”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一声短促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打破了殿内的凝重。“呵……”她看着沈昭宁,眼中的审视淡了些,倒添了几分兴味,“好个牙尖嘴利、心思剔透的丫头!难怪皇帝……”
后面的话,太后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殿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
当夜,新帝李玄胤果然翻了昭阳宫的牌子。
昭阳宫内,烛火通明,驱散了深宫的寒意。李玄胤踏入殿门时,沈昭宁正垂首侍立,海棠红的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却又带着一种疏离的清冷。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她纤细手腕上那抹熟悉的翠色上——水头不算顶好,甚至有一道细微的暗纹,正是前世顾承砚曾信誓旦旦许诺“等我发达了,定给你换十只”的旧物。
李玄胤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走到沈昭宁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伸出手,指尖并未碰触她的肌肤,却精准地悬停在那只镯子上方一寸。
“这镯子……”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昭宁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腕微微一缩,后退了半步,动作细微却带着明显的抗拒。她抬起眼,对上李玄胤深邃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回陛下,是臣妾母亲当年的陪嫁,不值什么。陛下若觉寒酸,有损天家威仪,臣妾明日便换了它。”
李玄胤的视线从镯子移到她脸上。她的眼睛很美,像沉静的秋水,但此刻里面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更寻不见他记忆中那抹灼人的光亮。
他眸色微沉,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一把攥住了她试图缩回的手腕!
沈昭宁身体瞬间绷紧,指尖冰凉。
李玄胤的指腹带着薄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接覆盖在冰凉的翡翠镯子上,用力摩挲着镯子内壁那个几乎被磨平的、小小的“昭”字刻痕。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像是要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直抵灵魂深处。
“不换。”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朕第一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的江南。苏州码头,漕运总督刁难沈家商船,说‘商贾贱业,不通家国’。”他清晰地看到,当他说出“江南”、“码头”时,沈昭宁平静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李玄胤的指腹在那小小的“昭”字上重重按了一下,仿佛要将它烙进她的骨血里:“那时,你穿着沈家商号的青色短袄,就站在船头,对着总督,声音清亮,说‘商女亦知家国!沈家船队运的不仅是货,更是南北生民的口粮、朝廷赋税的根基!’”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时的你,眼里有光。”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李玄胤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沈昭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追忆,有探寻,甚至有一丝……痛惜?沈昭宁只觉得被他攥住的手腕处,那翡翠的冰凉和他指腹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她试图从那片深邃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前世今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玄胤。
那被刻意冰封在记忆深处的江南码头,商船猎猎的旗帜,总督轻蔑的嘴脸,还有自己胸膛里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不甘……那些早已褪色的画面,被他低沉的话语瞬间唤醒,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尖猛地一颤。
6 宫务暗涌
册封贵妃的诏书墨迹未干,一道新的旨意便送到了昭阳宫——命贵妃沈氏协理内务府事务。
这道旨意在后宫掀起的波澜,远比册封本身更甚。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入宫不过数日,竟能染指掌管六宫用度、牵涉无数利益纠葛的内务府?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带着审视、嫉妒、猜疑,聚焦在了昭阳宫。
沈昭宁对此心知肚明。她深知这是李玄胤的试探,也是她在这深宫立足必须迈过的第一道坎。她没有任何推拒,平静地接了旨,翌日便带着两名李玄胤拨给她的御前宫女,踏入了内务府那间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熏香味道的库档房。
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沈昭宁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一盏清茶,一把算盘,从最底层的宫人份例册子开始翻查。算珠在她纤细的指尖下噼啪作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看得极快,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行行枯燥的数字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
一连三日,库档房里只闻算珠脆响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沈昭宁几乎不眠不休,案头的灯油添了一次又一次。那两名御前宫女初时还带着几分傲气,很快便被这贵妃娘娘身上那股沉静而专注、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力量所慑服,做事愈发谨慎小心。
第四日黄昏,沈昭宁翻动一本记录宫女月例发放的旧册时,指尖顿住了。她的目光凝固在几行记录上,眉头微微蹙起。算珠再次拨动,速度更快,发出急促而连续的脆响。
不对!
连续三年,记录在册发放给普通宫女的月例银子总额,与内务府实际从户部支取的总额,相差了整整三成!这三成的银子,数目惊人,去向却无任何明确记载!
她立刻丢开这本,又抽出近半年的尚食局采买账目,飞速核对。很快,另一条线索浮出水面:尚食局每月都有一笔额外开支,用于购买一种名为“红玉散”的昂贵香料,数量不大,但持续不断。而这“红玉散”,沈昭宁前世听一个懂药理的废妃提过,其主料之一,正是红花!少量可入药调经,久服则……伤胎!
账本、香料、皇后宫中……一条冰冷的毒线瞬间在她脑海中串联起来!
沈昭宁“啪”地一声合上账册,眼中寒光乍现。她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去,传内务府掌事张姑姑,即刻来见本宫!”
不过半盏茶功夫,掌管内务府库房多年的张姑姑便匆匆赶来。她年约四十,面相富态,一身深青色宫装,行走间带着掌事特有的沉稳。见到沈昭宁,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不知娘娘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沈昭宁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张姑姑强自镇定的脸。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张姑姑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沈昭宁猛地抄起手边那本记录着月例亏空的账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张姑姑的脸上!
“啊!”张姑姑猝不及防,被砸得痛呼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账册散落在地。她捂着脸,惊骇地抬头。
“替谁办事?”沈昭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雷霆万钧的寒意,直刺张姑姑的心窝!“是宁嫔?上月十五,她私下召见你,许了你京郊温泉庄子一座,让你想法子,在送往皇后宫中的膳食里,加点‘养颜滋补’的好料?张姑姑,你胆子不小!”
“娘娘!贵妃娘娘!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张姑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魂飞魄散,“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抖着,“是、是……是宁嫔娘娘身边那位姓周的陪嫁嬷嬷!是她……是她逼奴婢的!她说只是些让人食欲不振的寻常草药,奴婢……奴婢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啊娘娘!求娘娘开恩!求娘娘饶命啊!”她语无伦次,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青紫一片,显然是被彻底击溃了心防。
沈昭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她转身,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落笔如飞。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小楷,将张姑姑的供述、账目亏空、“红玉散”采购、宁嫔主使的线索,条分缕析,写得清清楚楚。
“来人。”沈昭宁写完最后一笔,将墨迹淋漓的奏折封好,递给身边一名御前宫女,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将此奏折,密呈陛下!”
当夜,昭阳宫的灯火彻夜未熄。次日清晨,两道旨意震惊后宫:宁嫔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终身幽禁。内务府掌事张氏,杖毙!
消息传到昭阳宫时,沈昭宁正坐在窗下,翻看着一本新得的农书《齐民要术》,神情专注,仿佛昨夜那场雷霆风暴与她毫无干系。窗外,冬日的阳光难得地透出云层,洒下几缕暖意。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李玄胤一身玄色常服,踏着晨光走了进来。他没有去看地上跪拜的宫人,目光径直落在窗边那个沉静翻阅书卷的身影上。她穿着素雅的月白宫装,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在看什么?”李玄胤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卷。
沈昭宁闻声,放下书册,起身行礼:“陛下。”她将手中的《齐民要术》轻轻翻开一页,指着上面描绘的几种耐旱作物图样,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回陛下,臣妾在看这些耐寒耐旱的黍、稷、豆。北境雪灾,流民遍地,朝廷运粮艰难,路途遥远,杯水车薪。臣妾想着,若能在受灾之地就地推广这些易活的作物,哪怕产量不高,总能解燃眉之急,让百姓多一分活命的指望。总比……坐等朝廷粮草,要快些。”
李玄胤的目光从书页上描绘的饱满谷穗,缓缓移到沈昭宁的脸上。阳光映着她清澈的眼眸,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些图样,也倒映着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江南码头上,那个对着漕运总督据理力争、眼中燃烧着灼灼光华的少女。那光芒,似乎并未熄灭,只是沉潜了下来,化作了此刻这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更强大力量的涓涓细流。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书页上那饱满的谷穗图样,指尖最终停留在她按着书页的、白皙的手指旁,并未触碰,只低低应了一声:
“嗯。”
7 旧怨重逢
北境粮荒的奏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一封比一封紧急。灾情如火,燎烤着新帝李玄胤的眉头,也牵动着沈昭宁的心。她捐出沈家米行、茶庄地契押粮的举动,以及她那份关于推广耐旱作物的条陈,在朝堂上引发了激烈争论。户部尚书赵崇礼为首的老臣,坚决反对开官仓放粮,更对贵妃“干预朝政”颇有微词。
“陛下!官仓乃国之根本,非大灾之年不可轻动!如今北境虽困,然国库空虚,若开此先例,明年若遇更大灾荒,将何以应对?此乃饮鸩止渴啊!”赵崇礼须发皆张,声音洪亮,在议政殿内回荡。
沈昭宁坐在珠帘之后,听着前殿的争执,面容沉静。她缓缓起身,走到帘前,隔着珠玉的缝隙,目光投向龙椅上眉头紧锁的李玄胤。
“陛下,”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穿透了殿内的嘈杂,“臣妾愿以沈家全部商誉担保,抵押苏州三座米行、杭州两处茶庄,所得银钱,尽数购入粮米,押送北境,以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沈家半壁产业!这几乎是倾家荡产之举!
赵崇礼更是老脸涨红:“贵妃娘娘!商贾之道,岂可与国事混为一谈?且北境路途凶险,蛮族流寇……”
“赵大人!”沈昭宁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敢问大人,是‘国之根本’的官仓重要,还是北境数十万即将冻饿而死的百姓性命重要?沈家虽是商贾,却也知‘民为邦本’!至于路途凶险……”她转向李玄胤,目光灼灼,“臣妾愿亲赴北境,监督粮草发放!确保一粒米,一滴油,都落到灾民手中!”
“胡闹!”李玄胤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北境兵荒马乱,你一介女流,如何去得?!此事休要再提!”
沈昭宁却一步不退。她看着李玄胤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怒意,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决心压下。她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褪下了腕间那只跟随她多年的翡翠镯子!
冰凉的翠玉离开肌肤,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记。
她上前一步,将那只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却带着前尘旧恨的镯子,轻轻放在了李玄胤面前的御案上。
“陛下若怕臣妾死在北境,”她迎着他惊怒的目光,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便留着它。等臣妾回来……再亲手为臣妾戴上。”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静静躺在明黄桌布上的翡翠镯子上。李玄胤死死盯着它,又猛地抬眼看向沈昭宁。她的眼神清亮,坚定,无畏无惧,像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凛冽。
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李玄胤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重臣,最终落在沈昭宁脸上,沉声吐出两个字:
“准奏。”
圣旨下达,沈昭宁以钦差身份督粮北上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京城内外激起千层浪。后宫暗流涌动,前朝议论纷纷。
就在沈昭宁紧锣密鼓筹备北行事宜之时,一个不速之客,以一种极其卑微又极其执拗的方式,闯入了她的视线。
连续三日,冬雨淅淅沥沥,冰冷刺骨。一个青衫落拓的身影,如同泥塑木雕般,直挺挺地跪在昭阳宫紧闭的宫门外。雨水将他浇得浑身湿透,青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嶙峋的骨架。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和不甘。
正是顾承砚。
“贵妃娘娘……求您……见一见承砚……”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穿透雨幕,带着泣血的哀求,“承砚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看在昔日情分……”
宫门内,沈昭宁站在抄手游廊下,隔着细密的雨帘和窗棂上冰裂梅花纹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雨幕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雨丝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模糊不了那刻入她骨髓的轮廓。他瘦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那眉宇间惯有的、如同毒蛇般隐忍算计的阴鸷,却丝毫未减。雨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倒真有几分凄楚可怜的模样。
可惜,沈昭宁的心早已冷硬如铁。
第三日的傍晚,雨势稍歇。顾承砚已是强弩之末,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就在他眼前发黑之际,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贵妃威仪的朱漆宫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顾承砚灰败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然而,门内走出的并非他朝思暮想的人,而是一名身着蓝衣、面无表情的内侍。内侍走到他面前,声音平板无波:“顾公子,娘娘有句话,让奴才带给您。”
顾承砚挣扎着想抬头。
内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刺入顾承砚的耳膜:
“顾承砚,你可知当年冷宫之中,我是怎么死的?”
顾承砚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内侍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继续用那冰冷的语调,复述着门内那位贵人的话语:“你让我喝了那碗掺着牵机药的汤,说‘等我坐上相位,定给你风光大葬’。结果呢?我的牌位被你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乱葬岗,被野狗啃得……只剩半块骨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顾承砚的心脏!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娘娘说了,”内侍最后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陛下金口玉言:宫里,不留谎言。顾公子,请回吧。”
说完,内侍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朱漆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顾承砚所有的希望和幻想。
宫门彻底关闭的瞬间,顾承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积着污水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他蜷缩在泥泞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不知是哭是笑,脸上混杂着雨水、污泥和彻底的绝望。
门内,沈昭宁依旧站在游廊的阴影里,窗棂的缝隙透出她冰冷如霜的侧脸。她看着那扇隔绝了前世孽债的宫门,听着门外那绝望的呜咽,缓缓转过身,朝着灯火通明的内殿走去,再未回头。
8 北境风云
朔风如刀,卷着雪沫子,狠狠抽打在脸上,生疼。官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沈昭宁裹在厚重的狐裘里,坐在一辆特制的、加装了防滑铁条和厚毡的车厢中,依旧能感受到车外透骨的寒意。长长的车队在雪原上艰难跋涉,如同一条在白色巨浪中挣扎前行的黑色长龙,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
沈家的旗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格外醒目。沈昭宁撩开车窗厚重的毡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冰凉。她眯着眼,望向窗外无垠的雪野和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北境的荒凉与酷寒,远超出她的想象。
“娘娘,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随行的宫女捧着一只小小的暖盅,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沈昭宁接过,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她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窗外。车队行进的速度很慢,押运的粮草是北境灾民的救命稻草,容不得半点闪失。她脑中飞速盘算着抵达后的放粮章程,如何甄别真正的灾民,如何防止地方胥吏克扣,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粮米下锅……
突然,一阵急促而凄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打破了车队的沉闷!
“报——!娘娘!不好了!前方……前方押运粮草的主力商队……遇袭了!”一名斥候模样的骑士浑身浴血,几乎是滚鞍落马,扑倒在沈昭宁的车驾前,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是……是草原铁骑!还有……还有流寇!我们……我们拼死才冲出来报信……粮草……粮草怕是……”
“什么?!”沈昭宁手中的暖盅“啪”地一声掉在铺着厚毡的车厢地板上,汤汁四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车外的风雪更甚!粮草被劫?!这无异于掐断了北境数十万灾民的咽喉!
她猛地掀开车帘,寒风裹着雪沫子劈头盖脸打来。“在哪里遇袭?对方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说清楚!”她的声音在寒风中依旧清晰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斥候的慌乱。
斥候强撑着抬头,脸上血污混着雪水:“回、回娘娘!在……在黑石峡!离此地还有五十里!对方……对方人数众多,起码上千!打着……打着苍狼旗!还有……还有一伙人像是流寇,但……但凶悍异常,进退有度,不像寻常匪类……领头的是个戴面具的,腰间……腰间好像挂了个牌子……”
沈昭宁的心沉到了谷底。苍狼旗,是草原上实力最强悍的兀良哈部的标志!他们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劫掠运粮队?还有那伙“流寇”……
“牌子?什么样子?”沈昭宁追问,每一个字都像从冰里凿出来。
斥候努力回忆着,声音颤抖:“隔得远……看……看不清全貌……好像……好像有个‘宁’字……”
宁?!
一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昭宁脑中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宁嫔!被打入冷宫前那怨毒的眼神!她背后的家族!还有……顾承砚!他们竟敢勾结外敌,截杀赈灾粮草,置数十万生灵于不顾!
滔天的怒火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理智。
就在这时,另一名负责探路的侍卫急匆匆策马奔回,脸上带着惊疑不定:“娘娘!我们在前方十里处一个废弃的土围子里,发现了……发现了大批被掳掠的百姓!足有三百多人!像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被那些劫匪关押着,像是……像是要带回草原做奴隶!”
被掳的百姓?沈昭宁眼中寒光一闪。劫粮,掳人……这绝不是单纯的劫掠!兀良哈部想要粮草过冬,但更缺的是……人口!尤其是会耕种、会手艺的壮丁和年轻女子!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沈昭宁的脑海!她眼中燃烧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赌徒般的决绝所取代。
“传令!”她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穿透呼啸的风雪,“车队停止前进!就地扎营!所有护卫,立刻集合待命!另外,立刻从流民中挑选二十名胆大心细、熟悉附近地形的青壮!本宫……要送兀良哈部一份大礼!”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营地很快在背风处扎起,篝火点燃,驱散了些许严寒。三百多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被集中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他们瑟缩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
沈昭宁换下了华贵的狐裘,穿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面罩着御寒的普通棉袍。她走到这群惊惶的百姓面前,没有多余的安抚,声音清晰而有力,在篝火的噼啪声中传开:
“本宫乃当朝贵妃沈昭宁,奉旨押粮赈灾。粮草被劫,是本宫失职。但本宫向你们保证,那些粮草,一粒都不会落到敌人手里!你们的亲人,本宫也一定救回来!”
她环视着那一张张麻木中透出惊愕的脸:“现在,本宫需要你们的帮助!需要熟悉附近地形,尤其是通往兀良哈部临时营地道路的人!本宫带你们去救人,夺粮!敢去的,站出来!”
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片刻,一个满脸污垢、身材魁梧的汉子猛地抬起头,嘶哑着嗓子吼道:“娘娘!俺认得路!俺家娃儿被他们抓走了!俺去!”
“我也去!我爹娘都在里面!”
“算我一个!跟这群畜生拼了!”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青壮很快站了出来,眼中燃烧着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火焰。
沈昭宁的目光扫过他们,点了点头。她转身,从腰间缓缓抽出一物——那是一柄造型古朴、刀鞘镶嵌着暗色宝石的匕首,正是李玄胤在她离京前,亲手系在她腰间的防身之物。
“好!”她握紧冰冷的刀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记住,你们的任务是带路,是制造混乱,是救人!不是拼命!听本宫号令行事!”
她转向身边神情凝重的侍卫首领:“你,带一队精锐,换上流民的破烂衣服,混入他们中间。其余护卫,分成两队,一队随本宫行动,另一队由你副手带领,在此处虚张声势,多点火把,做出大军驻扎的假象,迷惑敌人斥候!”
命令一道道下达,有条不紊。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二十名熟悉地形的青壮,加上十名精悍的御前侍卫,换上破旧衣物,脸上涂了锅底灰,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雪原,朝着斥候描述的关押地点潜行而去。
寒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雪沫子不断灌进领口。沈昭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向导身后,冰冷的匕首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亢奋。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片背风的山坳出现在眼前。几堆篝火在谷地中燃烧着,隐约可见简陋的帐篷和来回走动的身影,更多的是被绳索捆绑、蜷缩在冰冷地上的百姓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腥臊味和一种压抑的绝望气息。
“就是这里!”向导压低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
沈昭宁伏在雪坡上,眯着眼仔细观察。守卫并不算森严,大部分劫匪似乎都聚集在靠近篝火的几个大帐篷附近饮酒作乐,喧闹声隐隐传来。只有零星的几个哨兵在营地边缘懒散地走动。
时机正好!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一挥手!
“动手!”
身边的侍卫首领立刻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野狼嚎叫。这是约定的信号!
几乎在狼嚎响起的瞬间,早已潜伏到营地边缘的那二十名青壮和十名侍卫,如同出闸的猛虎,猛地从雪地里跃起!他们发出震天的怒吼,挥舞着临时找来的木棒、石块,甚至赤手空拳,疯狂地扑向离自己最近的哨兵和看守!
“杀啊!”
“救乡亲们!”
“跟他们拼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打懵了毫无防备的守卫!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瞬间打破了营地的寂静!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沈昭宁没有动,她依旧伏在雪坡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战场。她的目标很明确——那个斥候口中“戴面具、腰间有牌”的头领!
混乱中,靠近中央最大的一个帐篷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身材魁梧、脸上覆盖着狰狞狼头面具的汉子冲了出来,腰间果然挂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在篝火映照下,牌面上一个清晰的“宁”字徽记,如同毒蛇的眼睛,瞬间刺入沈昭宁的眼底!
就是他!
宁嫔家族的私印!果然是他们!
那面具头领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激怒了,他拔出腰间的弯刀,用草原话嘶吼着什么,试图组织人手反击。
沈昭宁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猛地从雪坡上站起身,将身上罩着的棉袍用力一扯,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在篝火和雪地的映衬下,她的身影异常醒目!
“住手——!”她运足了气息,清越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凤鸣,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是正在疯狂冲击的青壮和侍卫,还是惊慌失措的劫匪,甚至是被捆绑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沈昭宁一步步走下雪坡,走向混乱的营地中心。她的脚步沉稳,目光平静,仿佛踏足的不是血腥的战场,而是自家的庭院。她无视周围那些指向她的、闪烁着寒光的弯刀和长矛,径直走到那面具头领面前十步之遥,停下。
篝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地上。
“你是兀良哈部的勇士?”沈昭宁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确保对方能听懂,“本宫乃大楚贵妃,沈昭宁。”
面具头领显然听懂了她的话,狼头面具下的眼睛凶光闪烁,手中的弯刀握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昭宁却仿佛没看见那随时可能劈过来的刀锋。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捆绑在地、瑟瑟发抖的百姓,又扫过那些在混乱中被打倒、呻吟的兀良哈部士兵和被裹挟的流寇,最后落回面具头领身上。
“草原的汉子,向来敬重真正的勇士,也敬畏长生天的意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你们南下,是为了粮食,为了活下去。这本无可厚非。”
面具头领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些,微微一怔。
沈昭宁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冷了下来:“但你们受人蛊惑,劫掠赈济灾民的粮草,掳掠手无寸铁的百姓为奴!这,是勇士所为吗?长生天会庇佑掠夺妇孺的豺狼吗?”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面具头领:“本宫今日前来,不是与你厮杀。本宫是来告诉你,也告诉你们整个兀良哈部——”
她猛地抬起手,指向营地的后方,那是沈家庞大车队驻扎的方向,此刻,在那边天际,隐隐有火光闪烁,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集结。
“我大楚的粮草,就在那里!明日辰时,本宫将在黑石峡口,开仓放粮!无论你是草原的牧民,还是被裹挟的流民,只要放下刀兵,排队领取,人人有份,足以活命!”
此言一出,整个营地瞬间死寂!无论是劫匪还是百姓,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开仓放粮?给敌人?!
面具头领猛地踏前一步,弯刀指向沈昭宁,用生硬的官话咆哮:“你!骗人!想引我们上当!杀了你!”
他身后的劫匪也纷纷鼓噪起来,刀枪再次举起。
沈昭宁却笑了。在那跳动的篝火映照下,她的笑容清冷而笃定,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刀锋视若无睹。
“本宫以贵妃之尊,以大楚国运起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掷地,铿锵有力,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明日辰时,黑石峡口,粮仓大开!所有缺粮之人,皆可领取!本宫就在那里,亲自监放!”
她的目光越过面具头领,扫视着那些眼神闪烁、明显被“粮食”二字动摇了的普通劫匪和被裹挟的流寇,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让你们的大可汗也来看看!看看我大楚的皇上,”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代表着无上尊荣的称谓,“是如何对待他治下的子民!看看是你们大可汗的弯刀能带来温饱,还是我大楚皇上的仁心,能活人无数!”
“仁心”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在寒冷的冬夜,在血腥的营地,在饥饿的威胁面前,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面具头领举着刀,僵在了原地。他身后的鼓噪声也渐渐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充满了惊疑、渴望、挣扎,聚焦在篝火旁那个单薄却挺立如松的身影上。
沈昭宁不再多言,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些闪烁的刀光和惊疑不定的目光,对着身边严阵以待的侍卫和青壮,平静地下令:
“带上所有被解救的百姓,我们走。”
没有人敢阻拦。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沈昭宁带着三百多名被解救的百姓,在侍卫和青壮的护卫下,缓缓退出了混乱的营地,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之中。
篝火在面具头领身后跳跃,映着他狰狞的狼头面具和腰间那个冰冷的“宁”字铜牌。他死死盯着沈昭宁消失的方向,手中的弯刀,终究没有挥下去。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
更新时间:2025-07-07 08:5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