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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11-06 02:20:19

知名记忆修复师林深接到一个特殊病例——因意外失去五年记忆的苏眠。在帮助她重建记忆的过程中,林深发现苏眠失去的正是他们相爱、结婚又分离的五年。苏眠记忆中的林深与现实中疏离克制的他判若两人。随着记忆修复的深入,两人重新经历过去的情感波折,却陷入更深的困惑:苏眠的记忆是否被篡改?林深的工作笔记为何与苏眠的记忆相矛盾?当苏眠面临是否恢复最后关键记忆的选择时,她犹豫了——有些真相,是否永远封存更好?(OE)

1、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是苏眠恢复意识后感知到的第一件事物。

那是一种尖锐的、不容拒绝的存在,钻进鼻腔,宣告着现实的到来。她费力地睁开双眼,视野里先是模糊的白色天花板,然后逐渐聚焦,看清了悬挂在床边的输液袋,透明液体正一滴一滴沿着细管向下,汇入她手背的静脉。

她尝试移动手指,一阵酸麻立刻从指尖蔓延到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惊动了床边的人。

“眠眠?你醒了?”一个熟悉又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

苏眠转过头,看见母亲布满泪痕的脸。那张脸似乎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被刀刻上去的。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医生!她醒了!”父亲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随后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苏眠微微皱眉,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大学毕业典礼后的派对上,和室友们喝着廉价的起泡酒,庆祝自己终于踏入社会。她记得自己刚接到一家插画工作室的录用通知,记得那晚天空中的星星特别亮,记得...

“林深呢?”她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来。

母亲的表情明显僵住了,与父亲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这种眼神让苏眠心头一紧。

“我先叫医生过来检查,乖,别急着说话。”母亲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避开了她的问题。

一阵混乱的检查后,医生确认苏眠的生命体征稳定,脑部活动正常。然后,一位神情温和的中年女医生坐到了她的床边。

“苏小姐,我是李医生,你的主治医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苏眠摇头,随即感到一阵眩晕:“我...不是在毕业派对后喝醉了吗?”

李医生的表情变得严肃:“苏小姐,你现在28岁了,已经不是23岁刚毕业的小姑娘。”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苏眠胸口。她愣愣地看着医生,然后转向父母,希望从他们脸上找到这是个恶劣玩笑的证据。但父母眼中的悲伤和担忧告诉她,这是真的。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低头审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不再是她记忆中光滑年轻的样子,指关节更分明,手腕内侧有一道她不记得的小疤痕,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不像她一贯喜欢留的长度。

李医生继续解释:“你遭遇了一场车祸,昏迷了整整三周。身体上的伤基本愈合了,但检查显示,你失去了大约五年的记忆。”

五年。这个词在苏眠脑海中回荡。她失去了整整五年的人生。

“那林深呢?”她再次问道,这一次声音更加急切,“他在哪里?我们还好吗?”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母亲的眼眶又红了,父亲则紧紧抿着嘴唇。

李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苏小姐,有些事情需要慢慢接受。林深先生他...”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苏眠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门口站着的人正是林深,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23岁的林深总是穿着休闲衫,头发略显凌乱,笑起来眼角会有细纹,整个人散发着温暖随和的气息。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整齐地向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表情冷静得近乎疏离。

“深!”苏眠情不自禁地唤出这个她一直使用的昵称,声音里充满了解脱和期待。

但林深没有任何拥抱她的意思,甚至没有走近。他只是站在床尾,微微点头:“苏小姐,你醒了真好。”

苏小姐?这个称呼像一盆冷水浇在苏眠头上。

“我是林深,你的主治团队特聘的记忆修复顾问。”他语气平稳,像在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我介绍,“你的家人希望我能协助你恢复记忆。”

苏眠怔住了,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她转向父母,又看看医生,最后目光回到林深身上:“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林深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但表情依然平静:“据我所知,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信息加起来还要具有毁灭性。苏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闭上眼睛稳住自己。当她再次睁眼时,注意到林深左手无名指上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

“不可能...”她低声说,脑海中闪过林深在星空下向她求婚的画面,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你向我求过婚,在学校的天文台上,那晚有流星雨...”

林深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苏小姐,”李医生插话道,“记忆缺失有时会伴随错误的记忆植入,这很正常。我们需要慢慢理清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大脑填补空白的产物。”

苏眠固执地摇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不,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毕业后一起租了房子,你在研究所工作,我接插画稿,周末我们会去老街那家叫‘片刻’的咖啡馆,你总是点同样的摩卡,我笑你不敢尝试新口味...”

她越说越急,仿佛只要细节足够丰富,就能证明这些记忆的真实性。但林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她说完后轻轻点头:“这些信息对我制定你的记忆修复方案会有帮助。”

苏眠彻底绝望了。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能如此冷静地谈论她的记忆,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那么,你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分开吗?”她最终问道,声音颤抖。

林深沉默了片刻,从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份文档:“根据医疗记录,你在车祸前自愿接受了记忆阻断程序,目的是消除一段对你造成严重心理创伤的记忆。而车祸使这一过程出现了意外副作用,导致你失去了更广泛的记忆。”

他说话的方式就像在朗读一份实验报告,没有任何情感色彩。

“什么心理创伤?”苏眠追问。

“这一点记录中没有详细说明。”林深回答,目光短暂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就在这时,苏眠注意到他平板电脑上她的病历标签——“病例037—记忆阻断后遗症?”那个问号让她心生疑惑。

林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迅速切换了屏幕:“我建议今天先到这里。你刚醒来,需要休息。明天我会带来初步的诊断和修复方案。”

他转身准备离开,但在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说:“很高兴看到你苏醒,苏眠。”

这一次,他没有叫“苏小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那一瞬间,苏眠仿佛看到了她所熟悉的林深的影子——那个会在她作画到深夜时,悄悄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该休息了,眠眠”的男人。

门轻轻关上,病房里恢复了安静。苏眠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感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荒谬的梦境中。

母亲轻轻握住她的手:“眠眠,别着急,有些事情慢慢会弄清楚的。”

“妈,”苏眠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林深非常相爱。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温柔,不像刚才那样...冷漠。”

母亲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头发:“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孩子。”

“那为什么他会成为我的医生?”

“是陈教授推荐的。你知道,陈默教授,林深的导师。他说林深是国内最顶尖的记忆修复专家,刚刚获得了一项重大突破性技术的专利。”父亲解释道,“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苏眠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林深穿着白大褂的样子。这与她记忆中那个会因为实验室小白鼠死亡而难过一整天的年轻研究生相去甚远。

“我需要一面镜子。”她突然说。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面小化妆镜递给她。

苏眠深吸一口气,举起镜子。镜中的脸确实是她的,但又有些许不同。褪去了23岁的婴儿肥,轮廓更加清晰立体,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眼神里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疲惫和沧桑。最陌生的是她的头发——她一直留到腰际的长发被剪短到肩部,染成了深棕色。

这是一张28岁的女人的脸,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自己。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轻声说,把镜子还给母亲。

父母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当门关上后,苏眠重新睁开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她注意到右手食指内侧有一小块茧,那是长期握笔作画留下的痕迹。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丝安慰——至少这部分记忆是真实的,她仍然是一名插画师。

她尝试回忆更多关于那五年的片段,但脑海中只有零散的画面:林深在厨房做早餐的背影;一个洒满阳光的画室;一场大雨中的奔跑;还有...一扇红色的门,门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每当她试图聚焦于这些画面时,太阳穴就会传来一阵剧痛。而在这些疼痛的间隙,有一个问题不断回荡:

如果她和林深真的已经分开三年,为什么他成为她医生时,平板电脑上她的病历会有一个问号?那是否意味着,连他都不确定她失忆的真正原因?

苏眠躺回枕头上,望着天花板。窗外,一只鸟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五年。她失去了五年,而找回它们的钥匙,掌握在一个声称他们已经形同陌路的男人手中。

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惧,又莫名地充满决心。

2、林深的记忆修复工作室与苏眠想象中的医院科室截然不同。

它坐落在一栋摩天楼的顶层,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城市景观如一幅流动的画卷铺展眼前。室内没有消毒水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檀香,墙面是温暖的浅灰色,地面铺着触感柔软的地毯,角落里甚至摆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这里更像一个高档公寓,而非医疗场所。

“请坐,苏小姐。”林深指向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浅灰色沙发,自己则走向对面一把设计简洁的办公椅。他们之间隔着一张低矮的玉石茶几,上面除了一盒纸巾,空无一物。

苏眠小心翼翼地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墙上悬挂的证书和专利证明吸引。“‘自主引导性记忆重建法专利’,‘神经记忆通路映射技术’...”她轻声念出几个标题,感到一阵眩晕的陌生感。她记忆中的林深还在为研究生毕业论文熬夜苦战,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已经站在了她无法理解的领域前沿。

“那些不重要。”林深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已经打开了平板电脑,调出一个复杂的界面,“今天我们进行第一次修复治疗。过程中,你可能会回忆起一些片段,可能是图像、声音、气味或情绪。无论体验到什么,请尽量描述出来,不要评判其合理性。”

他的语气专业而疏离,让苏眠感到一阵刺痛。

“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林深?”她忍不住问,“就当作是陌生人?”

林深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停顿了一瞬,没有抬头:“我们现在的确是医患关系,苏小姐。明确的关系边界有助于治疗。”

“但在我的记忆里,你是我最爱的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这一次,林深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记忆并不等同于事实。我们开始吧。”

他按下某个按钮,房间内的光线缓缓变暗,一道柔和的光束从天花板投射下来,在苏眠面前的空地上形成一个光晕。同时,耳边响起了极其细微的白噪音,像是远方的海浪声。

“闭上眼睛,深呼吸。”林深的声音在调整后变得低沉,带有一种引导性的节奏,“回想你刚才在车里提到的场景...咖啡馆的屋檐...雨声...”

苏眠顺从地闭上眼。起初,脑海中只有混乱的黑暗和焦虑,但渐渐地,随着林深平稳的引导和周围环境的暗示,一些画面开始浮现。

“...我看到了...是‘片刻’咖啡馆,那条老街的砖石湿漉漉的...”她断断续续地描述,“我们都没带伞,你脱下外套举在我们头顶...你的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细节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闻”到雨中混合着咖啡和泥土的气息。

“然后呢?”林深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正在形成的记忆。

“你看着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然后你低下头...吻了我。”苏眠的脸颊微微发热,那个吻的触感如此真实,带着雨水的微凉和林深唇上的温度。她沉浸在回忆中,下意识地用了亲密的称呼,“...你的外套上有雨水和...薄荷的味道,深。”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气氛微妙地变了。林深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拍。

苏眠睁开眼,发现林深正注视着她,那种眼神非常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茫然?仿佛她刚刚说出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细节。但仅仅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

“情景记忆片段A-07验证通过。”他念出记录的内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验证通过?”苏眠抓住了这个词,“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测试我的记忆?”

林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第一次治疗到此为止。过度刺激对新恢复的记忆通路没有好处。我帮你叫杯茶,你需要补充水分。”

他走向房间一侧的饮水机,熟练地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茶罐。当淡淡的茉莉花香弥漫开来时,苏眠愣住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茉莉龙珠,林深甚至没有询问就直接泡了这个。

他端着茶杯走回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苏眠注意到,他放置杯子的动作有一个细微的停顿,将杯柄精确地转向了她的右手方向——这是她习惯的握杯方式。

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熟悉与了解,与他刻意保持的疏远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谢谢。”她轻声说,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林医生,你能告诉我,‘验证通过’是什么意思吗?你在将我的记忆与什么进行比对?”

林深坐回座位,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标准流程而已,苏小姐。将你回忆起的细节与已知事实进行交叉验证,有助于判断记忆的可靠性。”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苏眠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还欲再问,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没有打扰吧?”男子微笑着,目光温和地落在苏眠身上,“这位就是苏眠小姐吧?我是陈默,林深的导师,也是这个实验室的合伙人。”

“陈教授。”苏眠下意识地点头致意。她记得这个人,在她“失去”的记忆中,陈默曾是林深最尊敬的导师,多次来他们家吃过饭。

“感觉怎么样?林深没有用他那些高科技把戏把你弄晕吧?”陈默幽默地问,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苏眠旁边,态度亲切自然。

“还好,只是...有点困惑。”苏眠老实回答。

“正常,完全正常。”陈默理解地点点头,“记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尤其是遭受创伤后。”他看了一眼林深,语气带着长辈的关怀,“林深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啊,不过现在他可是我们领域的顶尖专家了,和几年前完全不同了。”

苏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未说完的话:“才从什么中恢复?”

陈默的笑容微微收敛,瞥了林深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陈默转而叹了口气:“林深这些年也不容易,经历了很多事情,变化很大。有时候连我这个看着他成长起来的人,都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了。”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眠的心湖。她看向林深,他依然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不泄露任何情绪。

“对了,”陈默似乎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递给苏眠,“听说你喜欢黑巧克力,这是朋友从比利时带回来的,尝尝看,对缓解紧张有好处。”

苏眠怔住了,下意识地接过:“您怎么知道...”

“林深以前提过吧,大概。”陈默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林深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们治疗了。苏小姐,放轻松,你在这里很安全。”

陈默离开后,休息室里恢复了安静,却弥漫着一种更浓的疑虑。

苏眠低头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又抬头看向林深。他正低头记录着什么,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格外冷漠。

他记得她喜欢的茶,记得她握杯的习惯,陈默甚至知道他喜欢黑巧克力...这些细节的留存,与他声称的“三年未见”和形同陌路的状态格格不入。

而陈默那句意味深长的“变化很大”和“经历了很多事情”更是在她心中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林深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场“记忆修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苏眠轻轻放下茶杯,陶瓷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医生,”她直视着他,决定不再被动接受,“下一次治疗,我想知道更多。不仅仅是回忆,还有关于你,关于我们,关于我失去的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深记录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抬头,但苏眠看见他握着触控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3、第二次治疗,林深更换了引导方式。

他没有让苏眠直接闭眼回忆,而是先展示了一些物品——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一片压制成标本的银杏叶,一小块有着独特波浪纹路的鹅卵石。

“触觉和嗅觉有时比视觉更能唤醒深层记忆。”他解释道,声音依然平稳,但苏眠注意到他今天略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请随意触摸这些物品,描述任何可能浮现的感觉或画面。”

苏眠的指尖先触碰了那张电影票根。粗糙的纸质感和上面模糊的印刷字迹让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昏暗空间的画面,爆米花的甜腻气味仿佛隐约可闻。

“...是电影院吗?我们去看了一部...科幻片?”她不太确定地说,“你好像...不太喜欢,中途差点睡着。”

林深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在平板上一笔一划地记录着。

当她的手指拿起那片金黄的银杏叶时,一种强烈得多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她仿佛置身于一条洒满落叶的小径,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耳边是清脆的笑声——是她自己的笑声。

“学校后面那条‘银杏大道’!”她脱口而出,眼睛因惊喜而睁大,“我们毕业后第一个秋天回去过,对不对?地上全是金黄的叶子,像地毯一样。你...你捡起一片叶子递给我,说...”她努力捕捉着那个瞬间的细节,“...说‘即使是最普通的叶子,也有独一无二的脉络,就像你’。”

这段话如此清晰地浮现,带着当时那份悸动的暖意。她看向林深,期待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共鸣。

林深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他停下了记录,眉头微蹙,看着那片银杏叶,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和一丝...困惑?

“我不记得有这个场景。”他最终说道,声音比平时低沉,“苏小姐,你确定吗?”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苏眠愣住了:“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你给我看的,为了唤醒我记忆的物品吗?”

“这些是常见的记忆触发物,并非特指我们...你个人经历中的物品。”林深移开目光,继续记录,“记忆A-12,内容:银杏大道,情感标记:愉悦,需验证。”

又是验证。苏眠感到一阵无力。她拿起那块光滑的鹅卵石,熟悉的纹路在她指腹下延伸。这一次,画面更加汹涌地袭来——一片辽阔的水域,咸湿的海风,远处海鸥的鸣叫。

“北海道!”她肯定地说,“我们去看过雪,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晚上能听见冰层开裂的声音。回来时你在海边捡了这块石头给我,说它的纹路像凝固的波浪。”

她描述得极其详细,甚至能“感觉”到当时海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感。

林深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平板电脑转向她,屏幕上显示着一段航班记录:“根据我的出行记录,你提到的那段时间,我正在瑞士日内瓦参加国际记忆研究峰会。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苏小姐。”

苏眠盯着屏幕上冷冰冰的日期和地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怎么可能?那个关于北海道的记忆如此鲜活,她甚至能记起林深在雪地里笨拙地堆雪人,最后堆出了一个四不像,两人笑作一团的情景。

“那这个呢?”她不甘心地追问,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你曾经给我写过一首诗,写在那种淡蓝色的便签纸上。你说你不擅长这个,憋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只有四行,关于...关于星星和萤火虫的?”

这是她记忆中非常私密且珍贵的片段,她不相信这也是假的。

林深的反应却让她心沉到谷底。他脸上掠过一丝极轻微的不耐烦——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随即用那种安抚病人的口吻说:“苏小姐,我从不写诗。无论是现在,还是据我所知的过去。我缺乏那种...浪漫的细胞。”

他合上平板,结束了这次治疗:“今天的刺激量足够了。你回忆起的很多细节非常生动,但这恰恰是记忆不可靠的证明——大脑会完美地填补空白,甚至创造从未发生过的情景。”

苏眠失魂落魄地离开修复室,陈默照例等在休息区,递给她一杯温水。

“看起来不太顺利?”他关切地问。

苏眠将刚才的矛盾之处告诉了他,声音里带着沮丧和迷茫。

陈默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记忆和事实存在偏差是常见的。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林深这几年专注于研究,工作强度很大,有时他自己的记忆...也未必完全准确。你知道,过度疲劳会影响海马体的功能。”

这话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苏眠混乱的思绪。林深自己的记忆也可能有问题?

当晚,苏眠在父母家(她暂时无法回到那个据说属于“28岁苏眠”的陌生公寓)的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回忆起的画面和林深的否定在她脑中交战。

半梦半醒间,一些新的、更加支离破碎的景象开始闪现。

她看见林深穿着白大褂,站在一个布满仪器屏幕的房间里,眼下是浓重的阴影,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狂热和...绝望?

她听见激烈的争吵,自己的声音尖锐而痛苦:“你根本不理解!那不是我要的!”林深的声音则在反驳,具体内容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窒息般的压抑感。

然后,那扇红色的门再次出现。这次离得更近,她能看清门上有一个黄铜门把,门把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闪着微光的蓝色玻璃珠。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抗拒感伴随着这扇门的影像袭来,让她在黑暗中猛地坐起,心跳如鼓,冷汗浸湿了睡衣。

这些是什么?是记忆,还是噩梦?

几天后,下一次治疗前,苏眠提前到达工作室。休息室里空无一人,林深的平板电脑随意放在茶几上,屏幕还亮着,似乎是暂时离开。

鬼使神差地,苏眠走上前去。屏幕上正是她的病历档案,密密麻麻的记录旁边,有一些用特殊颜色标记的符号和简短注释。她看到了“银杏大道”旁边标着一个红色的问号,而“北海道”旁边则是一个蓝色的叉号。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页面底部的一行小字上,那字体明显是后来添加的备注:

“如果她发现真相,会再次选择离开吗?”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入苏眠的心脏。真相?什么真相?再次离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苏眠迅速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假装欣赏墙上的画作。

林深走了进来,拿起平板,神情如常:“可以开始了,苏小姐。”

苏眠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验证,标记,疑问...还有那句充满个人情感的备注。林深绝不仅仅是在进行一场客观的医疗诊断。他在寻找什么,或者说,他在隐瞒什么?

而那个关于“真相”和“再次离开”的问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吸引着她,也恐吓着她。

她失去的那五年,或许远不止一段终结的感情那么简单。

4、“我想回公寓看看。”

这个请求让坐在她对面的林深动作一顿。他们正在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进行所谓的“环境记忆刺激”治疗——这是苏眠强烈要求的,她受够了那个无菌的、充满科技感的修复室。

“我不确定这是否明智,苏小姐。”林深放下咖啡杯,杯中的黑咖啡一口未动,“那个环境可能包含未受控的记忆触发点。”

“那不就是治疗的目的吗?”苏苏眠反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非挑衅,“触发记忆?而且,那是我家,对吧?至少,是‘现在的我’的家。我总有权利回去吧?”

林深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挣扎”的情绪。最终,他点了点头:“可以。但我需要陪同。”

于是,一个小时后,苏眠站在了一栋高级公寓楼的楼下。这里的环境优雅陌生,她仰头望着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心中没有任何归属感。

“17楼,A单元。”林深用门禁卡打开玻璃大门,语气平淡。

电梯无声地上升。狭小空间里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苏眠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忍不住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他的回答太快,太干脆,反而显得不真实。

电梯门打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林深在1701号门前停下,从自己的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她——这个动作本身就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她公寓的钥匙?

苏眠接过钥匙,手指微微发颤,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香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公寓内部是极简的装修风格,灰白色调,整洁得近乎空旷,缺乏生活气息。墙上没有挂画,架子上没有摆件,就像一间高级酒店套房。苏眠无法将这个地方与记忆中那个堆满画稿、色彩斑斓的小家联系起来。

“看起来……很干净。”她干巴巴地说,走进客厅。

“你的父母定期会请人来打扫。”林深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进来。

苏眠在公寓里慢慢踱步,试图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开放式厨房的台面一尘不染,卧室的衣柜里挂着风格简约、颜色素净的衣物,书房里只有一台电脑和几本专业书籍。一切都符合一个28岁独立插画师的身份,却又陌生得可怕。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联想到林深,联想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失望像潮水般涌来。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落在了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白色小门上。那像是储藏室。

“那里看过吗?”她指向那扇门。

林深的目光随之望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应该只是杂物间。”

苏眠走过去,试图拧动门把手——锁着的。

“钥匙呢?”她回头问林深。

“我不清楚。”他站在原地,“也许在你父母那里。”

苏眠看着那把普通的弹子锁,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里面有她需要的东西。她不死心地检查着门框周围,然后,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

只有林深才知道的习惯。

她猛地转身,穿过客厅,走向书房。林深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眼神里透出疑问。

书房靠墙的位置有一个矮书架,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几本书。苏眠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梵高《星月夜》的画集上——那是林深在她23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如果“28岁的苏眠”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习惯……

她抽出那本画集,沉甸甸的。扉页上,林深当年写下的赠言依然清晰:“致我的星空,愿你的画笔永远璀璨。——深”

她的指尖拂过那熟悉的字迹,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就在翻过扉页的瞬间,一把小巧的、黄铜色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掉在她摊开的手掌上。

站在门口的林深,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苏眠握着那把带着书本油墨气息的钥匙,心脏狂跳着走回储藏室。钥匙轻而易举地插进了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

储藏室里堆着一些过季的衣物和旧纸箱。但在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皮质硬挺的盒子,大约有行李箱大小,上面落着一层薄灰。它看起来与这个极简的公寓格格不入。

苏眠费力地将盒子拖到客厅的光亮处。盒子上也有一把锁,但钥匙孔与她手中的这把并不匹配。

“需要帮忙打开吗?”林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声音有些低沉。

苏眠没有回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盒子的锁具上。她尝试性地按了按锁扣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这是他们以前用来存放重要物品的小保险箱的开启方式,是她和林深一起设定的。

“咔哒”一声轻响,锁弹开了。

林深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苏眠掀开盒盖,里面的物品像被尘封的时光,瞬间涌现在她眼前。

最上面是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火车票和电影票根。她拿起那叠票根,最上面一张的目的地赫然是“北海道”。日期,与她记忆中完全吻合,就在林深声称他在瑞士开会的那段时间旁边。

下面是她那本熟悉的素描本。她翻开,里面每一页都是林深——睡着的样子,看书的样子,在厨房忙碌的样子,在实验室皱眉思考的样子……每一笔都充满了爱意。

一对白色的陶瓷杯放在角落,杯身上手绘着简单的星星图案,其中一个已经碎裂,又被小心翼翼地用金粉混合胶水粘合起来。这是他们一起在陶艺工作室做的“情侣杯”。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在盒子底部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签署日期赫然是三年前。在“林深”的签名处,那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签名,墨迹有着不正常的晕染,仿佛在签署时,有水滴重重地落在了上面。

苏眠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几张薄薄的纸。她强迫自己继续翻找,在盒子最底层,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文件夹。

拿出来一看,是一份病历副本。

患者姓名:林深。

日期:在他们离婚前大约两个月。

诊断结论栏里,清晰地写着:逆行性记忆障碍,部分记忆丧失可能。

苏眠的呼吸停滞了。她猛地抬头看向林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几步之外,嘴唇紧抿,那双总是隐藏得很好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痛苦,以及一种……被看穿的无措。

她继续摸索,指尖在病历本下方触碰到一张硬质的便签纸。她将它抽了出来。

上面是林深那凌厉而熟悉的笔迹,只是笔画显得有些仓促和挣扎,写着:

【我宁愿你恨真实的我,也不愿你爱一个虚构的记忆。】

空气仿佛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苏眠急促的呼吸声。

火车票,素描本,破碎又粘合的情侣杯,墨迹晕染的离婚协议,林深自己的记忆障碍诊断书,还有这张绝望的便条……

所有的物证都沉默地躺在那里,与她脑海中那些被林深否定的记忆碎片相互印证。

他撒了谎。关于北海道,关于他们的过去,关于他的记忆,关于一切。

苏眠缓缓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便签和那份属于林深的病历,直视着他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异常平静:

“林深,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5、苏眠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林深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看着她手中那张便签和病历,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回答我!”苏眠的声音带着颤抖,将那份病历举到他眼前,“逆行性记忆障碍?你自己也失去了记忆?这就是你一直否定我、告诉我我的记忆是‘虚构’的原因吗?”

“苏眠…”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她逼近一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和巨大的困惑,“这张便条又是什么意思?‘宁愿我恨真实的你’?真实的你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需要我用‘恨’来面对?!”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她扶住旁边的墙壁才稳住身体。盒子里的证物像散落的拼图,每一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她却无法拼凑出全貌。

林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里面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回工作室。”

“不!”苏眠抗拒道,“我不要再回到那个你完全掌控的环境!就在这里说清楚!”

“有些东西…你需要看到才能理解。”林深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向你保证,我会告诉你一切。所有…我知道的一切。”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让她汹涌的怒火稍稍平息,转而化为一种冰冷的不安。她沉默地盯着他,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回程的车里,死一般的沉默弥漫。苏眠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的盒子,仿佛它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结。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感觉现实正在扭曲、剥离。

再次踏入记忆修复室,感觉已截然不同。这里不再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治疗场所,而像一个审判庭。林深没有走向他惯常的位置,而是走到了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旁。

他在琴键上按了一组复杂的音符,并非旋律,更像一个密码。紧接着,一面看似完整的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隐藏的空间——一个更加私密、布满更多精密仪器和显示屏幕的密室。

“进来吧。”林深说,率先走了进去。

苏眠犹豫了一瞬,跟了进去。密室中央是两把看起来非常舒适的座椅,旁边连接着复杂的头盔和传感器。

“你所经历的记忆阻断,”林深背对着她,操作着控制台,屏幕亮起,显示出复杂的脑波图和代码,“并非单纯因为车祸。那场意外只是加剧了…本就存在的程序效应。”

苏眠的心沉了下去:“什么程序效应?”

林深转过身,直面着她,他的眼神坦诚而痛苦:“在你出事前,是你自己,自愿接受了记忆编辑。”

“……什么?”苏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自愿的?”

“为了消除一段对你造成严重心理创伤的记忆。”林深的声音低沉,“我们…共同决定的。”

“‘我们’?”苏眠捕捉到这个词,“你参与了?”

林深的沉默给了她答案。一种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

“那段创伤记忆…是什么?”她几乎不敢问出口,“和你有关吗?”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默站在门口,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严厉。

“林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陈默大步走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苏眠和她抱着的盒子,“这种程度的记忆干预从未经过完整的伦理委员会批准!你这是在冒险!”

“伦理委员会?”苏眠震惊地看向林深,又看向陈默,“你们…对我的记忆做了什么?”

陈默转向苏眠,语气试图缓和,却掩不住其中的焦急:“苏小姐,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林深的技术…还不成熟,他是在用你的大脑做一场危险的实验!”

“实验?”苏眠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深。

“不是实验!”林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是为了保护她!陈老师,你和我一样清楚那段记忆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几乎无法正常生活!”

“所以你就擅自改写了她的记忆?甚至可能…改写了你自己的?!”陈默指着控制屏幕上的数据,“你确定你现在的行为是在保护她,还是在满足你自己无法放下的执念?你还能分得清吗?!”

“你是在保护她,还是在保护你自己?你确定你区分得清吗?”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所有的伪装。苏眠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记忆中深爱的人,一个是看似关怀的长辈,他们争吵的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

记忆编辑?伦理问题?执念?

她猛地想起林深工作笔记上的矛盾,他偶尔的茫然,他对自己记忆的笃定与病历上诊断的矛盾……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

“林深…”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激烈的争吵瞬间停止。

两个男人同时看向她。

“你告诉我,我们共同决定消除我的记忆。”苏眠直视着林深,一字一句地问,“那么,你呢?”

她举起手中那份属于他的病历副本。

“你的‘逆行性记忆障碍’…是自然发生的,还是…你也‘编辑’了你自己的记忆?”

密室陷入一片死寂。林深的表情凝固了,陈默也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似乎没想到苏眠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林深眼中的防御彻底坍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

“……我不完全确定。”他最终承认,声音破碎不堪,“我的记忆…也有空白和矛盾。有些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没有任何印象,比如那首诗…比如银杏叶。但有些关键节点,我的记录…显示与你的回忆不同。”

他指向屏幕,上面并排显示着两列时间线,一列标记为“林深记录”,一列标记为“苏眠回忆”,在多个点上存在显著差异。

“我试图…修复你,也试图…验证我自己。”他看着苏眠,眼神几乎是恳求的,“但我不知道,我们两个当中,谁的记忆更接近真相。或者…我们都只是活在别人编排好的故事里?”

陈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深!你疯了!你连这个都告诉她?!”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苏眠。她一直试图找回过去,却发现过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她所依赖的专家,她曾经的爱人,和她一样,都是迷失在记忆迷宫里的囚徒。

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破碎的、相互矛盾的片段,以及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他们的记忆,都可能不是原初的版本。

苏眠抱着盒子的手无力地垂下,里面的物品——车票、素描、粘合的杯子、离婚协议——散落一地。这些沉默的证物,此刻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它们能证明什么呢?如果记忆本身可以被篡改,还有什么能够信赖?

她看着林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声问,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光芒:“如果我们都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虚构的…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开始?”

6、苏眠的问题悬在空气中,像一颗停止摆动的钟摆。

“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开始?”

林深注视着她,那双总是隐藏着秘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的倒影,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挣扎。陈默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保持了沉默。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能听见回声。

然后,林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

“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它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坦诚,一种站在记忆废墟之上的茫然。

他无法给她承诺,因为他甚至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过去。

苏眠看着散落一地的物品——北海道的车票,画满爱意的素描本,破碎又精心粘合的情侣杯,墨迹晕染的离婚协议。这些是证据,却无法指证任何确定的真相。它们只是存在过的一些瞬间,而赋予这些瞬间意义的上下文,已经遗失在记忆的乱流里。

她弯腰,捡起脚边那张他写下的便签。

【我宁愿你恨真实的我,也不愿你爱一个虚构的记忆。】

现在,他们连“真实”是什么都无法确定。

“最后一次治疗。”苏眠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深和陈默,“恢复那段最关键的记忆——导致我们分离和决定进行记忆阻断的原因。这是我的选择。”

林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陈默上前一步:“苏小姐,我希望你明白这其中的风险。那段记忆被封锁是有原因的,强行恢复可能会…”

“可能会让我再次崩溃?”苏妮接过他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还是可能会揭开你们不想面对的真相?”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深身上:“你愿意帮我吗?不是作为我的医生,而是作为林深。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是给她自己的。

林深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散落的物品,掠过屏幕上相互矛盾的时间线,最终定格在苏眠那双带着决绝和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希望的眼睛上。

他走向控制台,没有看陈默,只是轻声说:“陈老师,请让我们自己处理。”

陈默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转身离开了密室。

门轻轻合上。

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满地的回忆和满屏的疑问。

林深没有立即让苏眠坐上那把连接着传感器的座椅。他只是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微颤,和他眼底那片她从未完全读懂过的深海。

“在我启动程序之前,”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请记住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无论过去的我做过什么,现在的我,站在这里,和你一样…害怕,也和你一样…想要一个答案。”

他没有试图拥抱她,也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但这句话,比任何触碰都更直接地抵达了苏眠的心脏。

她点了点头。

苏眠坐上了那把决定她记忆归属的椅子。冰冷的传感器贴上她的太阳穴。林深站在控制台前,他的背影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孤独而坚定。

“准备好了吗?”他问,没有回头。

苏眠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开始吧。”

林深的手指悬在那个决定性的按钮上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屏幕上,代表着苏眠脑波活动的曲线剧烈地波动着。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角落,那里有一个加密的、标记为“源文件-禁止访问”的文件夹。他知道,那里可能藏着最终的钥匙,也可能藏着彻底毁灭的炸弹。

他的手指缓缓落下。

7、林深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空,像一只濒死的蝴蝶。

他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轰响。苏眠的脑波图在屏幕上剧烈地波动,仿佛一场无声的海啸。那个加密文件夹在他视野角落里闪烁,像一个黑色的太阳。

他忽然想起一些碎片。苏眠蜷缩在浴室地板上,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贝壳。她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把它拿走,林深,求求你把它拿走。」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回答:「我会的,眠眠,我会让它消失。」

还有另一个画面。陈默把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不仅关乎她,也关乎你自己。记忆是一个生态系统,改变一部分,就会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如果代价是失去她,我宁愿失去记忆。」

林深的目光从屏幕移向苏眠。她闭着眼,长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那是她集中精神时的习惯表情。这个瞬间的她,既陌生又熟悉,像一首他曾经能背诵却突然忘了词的诗。

他的手指落下了。

但不是落在那个确认键上。

他快速切换了界面,输入了一串长得惊人的密码,打开了那个标记为「源文件-禁止访问」的文件夹。

「对不起,眠眠。」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不存在,「但我必须先知道,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文件夹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医疗记录或实验数据。只有一段音频文件,标记的日期是他们离婚前三个月。

他点开了它。

先是长达十几秒的杂音,然后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苏眠的笑声,但比他现在认识的她更清脆,更无忧无虑。

「...所以你真的觉得这个可行?」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理论上完全可行。」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但语调更轻快,充满他几乎遗忘的热情,「记忆编辑不应该只用于治疗创伤,眠眠。想象一下,人们可以选择性地强化美好回忆,弱化痛苦的片段...」

「但你上次不是说陈教授反对吗?他说这涉及伦理问题。」

「陈老师太保守了。」年轻的林深语气里带着不屑,「科学进步总是伴随着争议。重要的是,我们有机会创造真正的幸福。」

「用技术手段创造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吗?」苏眠轻声问。

音频里,林深笑了:「等我们成功了,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我们会是第一批体验者,编辑掉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只留下最好的部分。」

「比如呢?」

「比如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下雨,你摔了一跤,浑身湿透,很狼狈。我们可以编辑成阳光明媚,你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苏眠在音频里大笑起来:「我才不要!那样多假啊。我就喜欢真实的版本,喜欢你手忙脚乱地扶我起来,结果自己也滑倒的蠢样子。」

真实的版本。

林深僵在控制台前。音频还在继续,但他已经听不见了。那些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被封锁的区域。

他想起的不是音频里描述的场景,而是另一个时刻——苏眠站在实验室里,举着一份文件,脸色苍白。

「你编辑了我的记忆?」她的声音在发抖,「不只是帮我消除创伤,你还...添加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他当时试图解释,试图让她理解这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创造一个更完美的爱情故事。

但她向后退了一步,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拿走了我的真实,林深。」她说,「即使那些真实并不美好,那也是我的。」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他想起他们最激烈的那次争吵,想起她收拾行李时颤抖的肩膀,想起她签署离婚协议时滴在纸张上的眼泪。

然后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个导致她最终决定接受记忆阻断的「创伤性事件」。

根本没有什么外部创伤。

创伤就是他。

是他,在未得到她完全同意的情况下,擅自编辑了她的记忆,美化了他们的过去,甚至植入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浪漫场景。当他试图更进一步,想要完全删除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歧时,她发现了。

她发现她最珍视的那些回忆,有些竟是人工制造的。

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连自己的过去都无法信任的崩塌感,才是她无法承受的创伤。

而他自己...他为了减轻负罪感,选择删除了自己实施记忆编辑和导致离婚的那部分记忆。他只留下了「为了帮助她消除创伤」的自我安慰。

林深猛地从控制台前转身。苏眠仍闭着眼,等待着他启动程序。

他一步步走向她,膝盖发软,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眠眠。」他轻声唤道。

她睁开眼,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困惑地皱起眉:「怎么了?出问题了吗?」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她,她一直追寻的真相是如此不堪?告诉她,那个她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人,其实比她想象的更卑劣?

还是继续隐瞒,让她永远活在一个虚构的过去和充满疑问的现在之间?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他曾用技术和谎言试图「完善」的眼睛,此刻清澈地映照出他狼狈的倒影。

真实与虚构。爱与伤害。保护与自私。

所有的界限都模糊不清。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而苏眠静静地等待着,不知她即将听到的,是会释放她,还是将她永远囚禁。

8、林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苏眠清澈的眼睛,那里映照出的自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程序出问题了吗?”苏眠轻声问,微微蹙眉。

就在这一瞬间,林深做出了决定。

“是的。”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异常平静,“系统需要调试。今天...恐怕无法继续了。”

谎言。又是一个谎言。但它们像滚雪球一样,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苏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点点头:“好吧。那就改天。”

她站起身,传感器从她太阳穴上取下,留下淡淡的红痕。林深几乎要伸手去触摸那道痕迹,仿佛能借此抚平自己内心的波澜。

他看着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我宁愿你恨真实的我,也不愿你爱一个虚构的记忆」的便签折好,放回盒子。

多么讽刺。他现在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给她看。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苏眠抱起盒子,“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没有看他,径直走向门口。在门关上前,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他说:“林深,你知道吗?即使那些记忆是混乱的,矛盾的,甚至可能是被篡改的...但它们中的情感是真实的。当我回忆起北海道的雪,我能感觉到当时的快乐。当我看到那张离婚协议,我能感觉到心碎的疼痛。”

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也许记忆会欺骗我们,但感觉不会。”

门轻轻合上。

林深独自站在密室里,苏眠最后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也许记忆会欺骗我们,但感觉不会。

他缓缓坐回控制台前,重新打开那段音频。这一次,他听到了之前忽略的细节——在那些关于记忆编辑的讨论后面,有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苏眠轻声说:

“你知道吗,林深?即使没有那些技术,即使我们的记忆充满不完美,我爱的依然是真实的你,和真实的我们。”

真实的我们。

林深闭上眼,手指深深插入发间。

他一直在试图创造完美的记忆,却忘了爱情本就建立在真实之上,包括所有的不完美和伤痕。

几天后,苏眠收到一个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里面只有一支简单的U盘和一张字条:

「这是你想要的真相。看完后,你自己决定是否继续最后一次治疗。——林深」

苏眠握着那支U盘,感觉它重若千钧。

她知道,一旦插入电脑,她的人生可能会天翻地覆。那些被封锁的记忆,那个导致一切的“创伤”,都将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流动的云层和城市的天际线。

真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爱与伤害。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支小小的U盘里。

而她,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打开它。

更新时间:2025-11-06 0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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